“我看不着你。”
沈亦谣一下哑口无言。
“说啊。你要说什么。”裴迹之牙关肌肉紧绷起,苦苦相逼。
沈亦谣捏紧了拳头。
这是他们必须迈过的那一关。
她必须要说出口。
“这不是我要的好好过。”沈亦谣用尽全身力气,直面裴迹之要寻死的事实。“你要是这样,我没办法跟你一起走。”
裴迹之攥紧了手中的包袱,指节凸起。
“你说的好好过是什么?”
“我想让你放下……”
“让我放下,眼睁睁,笑着看你走?”裴迹之打断她,眼中翻涌着委屈和不甘,“看你再次把我抛下,自己一个人开开心心苟活?这样你就满意了?”
沈亦谣腾地从床上飘起来,“什么叫苟活?我想要你好好活!”
“那你倒是告诉我怎么好好活!”
裴迹之猛地一拳砸在包袱上,“我一个人在苦海里熬!你是大善人,你圣人忘情大爱无疆!你放下了,不管不顾,还要我陪你演生离死别的喜剧!你告诉我究竟怎么才能不痛!”
裴迹之又一拳狠狠砸在桌案上,桌上杯盏叮呤咣啷掉下来,碎了一地。
沈亦谣一步步走上去,看着裴迹之通红的双眼。
怒火烧着她的心肺,“你以为我不想好好活?我到死都想好好活!我爹娘也死了!我没放弃!我也想和你好好过!我想过好自己的一辈子!”
沈亦谣上前攥住裴迹之的衣领,声嘶力竭,“我爹娘死的时候,我没怨他们抛下我!我身上有他们再也背负不起的人生!他们在地下不会想看到我自暴自弃!”
裴迹之脖颈大片泛红,青筋暴起,两眼泛着血丝,直直盯着沈亦谣,“就因为死人的期望,活人就这样日夜熬着?我三年来没睡过一个好觉!”
裴迹之不受控地皱眉眦目,一拳拳砸在桌案上,本就摇摇欲坠的桌案顿时从中裂开一个大缝,“你告诉我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三十年?四十年!”
“你怎么忍心?我一闭上眼就是对自己的恨!我想让你活啊!”裴迹之嘶吼出声,“你一心想走!连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亡魂都不愿意留下来陪我!我送你自由,送你回家!我舍下自己卑鄙的欲望送你离开,那你回报给我什么!你要我在没有你的日子里继续熬!一辈子那么长啊!”
裴迹之猛地伸出腿,一脚狠踹上旁边的桌腿!
“轰——!”
桌子终于承受不住,满桌零碎和衣裳散落一地。
沈亦谣在巨大的倒塌声中泣不成声,呼吸几乎停滞。
眼前的人气血翻涌,红气爬满全身。
二人终于彻底崩溃。
这桩悬案,到底是没有答案。
圆过和尚说得对,一路相送,越送越远。
没有告别,其实是对死人的宽恕。
因为舍不得、放不下,不去想、不去看,就不痛苦。
“我留不了,裴迹之。”沈亦谣松开手,裴迹之滚烫的肌肤终于脱开她的手心,“不是不想留,是留不了。”
“迟早的事。”沈亦谣别开眼,看着地下的鸡零狗碎。“我们速战速决,早点解脱吧。”
眼前因泪光而模糊,烛火摇曳下,地上有一团亮闪闪的金光晃着沈亦谣的眼。
沈亦谣擦掉泪,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枚金镶玉的长命锁。
工艺做得繁琐复杂,金丝绕着碧绿翡翠咬成一圈茂盛的繁花。
悬着的金铃铛因沈亦谣的动作发出叮铃脆响。
这枚小小的金锁,当时一定承载着无限希冀。
裴迹之看着地上的长命锁被一团虚无捡起。
那是沈亦谣怀孕时他托京城最好的金匠做的,因为工艺太复杂,工期起码要半年以上。
裴迹之以为他们等得到。
等到这枚金锁终于到他手上时,他已经不敢打开这个漆盒,不敢献宝让沈亦谣伤心。
多年来,终于在这一刻见到它的样子。
精美远远超过他的画稿。
“收下吧。”裴迹之垂目看着它,“这也是我对你的期望。”
沈亦谣怔怔地将这枚长命锁握在手心。
送死人长命锁。
说不上她和裴迹之相比,两个人谁更残酷。
门外纷乱的脚步声一路从远处冲进房门来。
“啪!”地一声,门被推开。
梁国公身边的小厮肃安面色慌张地冲进来,“世子爷,快去看看国公爷吧!国公爷快不行了!”
沈亦谣猛地起身,捏住裴迹之颤抖的手腕,“我和你一起去。”
第55章“他想用你这玩意儿吞金自杀。”
梁国公的情况比沈亦谣想象得更糟。
床头的烛光幽微,在他脸上投下摇晃的暗影,像是他的命数。
梁国公倚着床,满头银发发髻凌乱,呼吸促而急。眼帘半掀,对旁人视若无物。
沈亦谣能看见他爬满皱纹的印堂上有幽幽蓝光。
许氏握着他的手坐在床头,没有哭,出人意料地镇定。
看见裴迹之来了,伏下身,贴在梁国公的耳边,说得大声,“老裴!二郎来了!你跟他说说话!”
裴迹之跌跌撞撞走到床边,蹲下身,贴在父亲身边。
“父亲。”
许氏拍拍他的后背,“你大声些。你父亲现在听不大见了。”
“父亲!”裴迹之贴着梁国公的耳边,“我来了!”
梁国公皱着眉,反应很慢,过了半晌,才恍然解开眉头。
“哦!”梁国公恍恍惚惚转过头,看着裴迹之露出笑,“是大郎啊。”
裴迹之哽咽嗫嚅,一边掉泪一边去拂梁国公鬓边的乱发,“父亲。我是迹之。”
梁国公张着嘴,想了半天,才怔怔愣愣一笑,“是溜溜啊。”
裴迹之眼泪连珠一样掉下来,“是我。是溜溜。”
“溜溜。阿爹,要走啦。”梁国公每说一个字,胸腔都拉起轰鸣的杂音,手缓缓抬起来。
裴迹之双手回握住父亲的手,紧紧把脸贴上去,口中喃喃,“爹。爹。”
“不怕。溜溜不怕。”梁国公捏着他的手,已经没多大力气了,松垮的皮肤在裴迹之手背上缓缓摩挲,“爹没事。”
梁国公抬起眼,朝着虚空露出一抹笑,“二郎媳妇也来啦。”
沈亦谣一怔,上前一步。
梁国公看着她的方向,慈眉善目地笑,“你过来。”
许氏和裴迹之都跟着看向沈亦谣的方向,眼中满是惊惶。
沈亦谣不可思议地飘上去,蹲在裴迹之身旁。
梁国公的视线跟着转过来,“二郎媳妇,好久没见你了。你过得好吧?”
沈亦谣嘴唇翕动,半晌才吐出话,“我过得很好。”
“好啊。那就好啊。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当年的事情,对不起啊。”梁国公抱歉地笑了笑,“我说得太过分了,你怪我吗?”
沈亦谣鼻头发酸,勉力呼了两口气,“不怪你。”
“原谅我吧。”梁国公灰白的须不住颤抖,“我没养过女孩子,不知道有些话不当说。你的性子,跟大郎太像了。只有才情,一身傲骨,不懂人心的弯弯绕绕,要吃亏的啊。我只是想训诫你,我是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的啊。”
“都是我不好,不该说你命薄。害得你,吃了好些苦。这都不是我本意。”
沈亦谣眼前一片水雾漫上来,“没事了。都没事了。”
“你过来些。”梁国公把手从裴迹之手里伸出来。
沈亦谣把脸贴上去,梁国公的手缓缓抚上她的头顶,一点点摩挲着沈亦谣的头发。“好孩子。道歉的话,我下去跟你爹娘再说吧。你和二郎好好的。”
“嗯。”沈亦谣哽咽着答。
这是回来以后第一次切切实实的触碰。
原来是这种感觉。
梁国公笑了笑,“你们出去吧,我和筝娘说两句话。”
沈亦谣陪着裴迹之站在院子里,始终紧紧握着他的手。
裴迹之没有说话,眼神飘忽不定,偶尔背过身去,偷偷擦去眼中的泪。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许氏打开门,满头珠翠仍旧一丝不苟,从容镇定,眼神却与裴迹之刻意错开。
“你爹走了。”
沈亦谣跟着裴迹之做了一夜的事,梁国公的棺材是早已备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