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他们停灵到祠堂,又找道士来看了时辰入殓。
定在了七月三十。
裴迹之和许氏各自忙着,片刻没歇过,搭完灵棚天也快亮了,又寻人去报丧。
裴迹之终于在胡床上坐下来,穿了一身白麻丧服,叉开腿,低着头跟身旁沈亦谣抱歉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又要耽搁你了。”
“说什么呢。”沈亦谣推了裴迹之一把。
“着急吗?”
“说的什么话。”沈亦谣被气笑了,“赶着去投胎啊。”
“可不是嘛。”裴迹之跟着沈亦谣傻乎乎地笑,鬓边散落的发丝跟着一抖一抖的。
许氏带着两个丫鬟端着汤饼走过来,搁在灵棚下的桌子上,叮呤咣啷摆了三个碗,“吃点东西,忙一晚上了。白天我来守着,你回去歇会儿。”
“我没事儿。母亲先去歇吧。”
许氏冷哼了一声,“现在知道尽孝了。用不着你,自己睡去吧。”
一边搅着碗里的汤,往里吹气,“你平时为了沈氏也吃惯了素斋的。倒是合上你的胃口了。”
“母亲。”裴迹之罢了勺子,凛目看着许氏。
“你别跟我这娘啊爹的。我还不知道你,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
许氏往嘴里喂着汤饼,垂目看着桌子,“你吃完了去睡觉去。沈氏,我有话跟你说。”
沈亦谣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汤饼,沉沉应了声,“嗯。”
许氏带着沈亦谣去了明理堂。
一路上许氏昂着脑袋,步履飞快,走得裙角飞扬,没有同沈亦谣说一句话。
进了许氏自己的里屋。
她快步走到妆镜前,恨恨地吐了口恶气,躬身从妆奁里取出一块祥云形的金坠。
随手一抛,沈亦谣飞身从天上接过。
是实金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眼熟吧?”许氏抹了一把自己鬓发,转身在桌边坐下,柳眉竖起。
“眼熟。”
这是沈亦谣自己的东西,是刚成婚时裴迹之给她打的,一直系在脖子上。
不过成婚第三年时,就收起来了。
许氏抿了抿唇,反复启了两三次唇,才用生涩僵硬的声音说,“差不多一个月前吧,从二郎枕头底下偷出来的。”
许氏冷笑了一声,“都是从我肚子里掉出来的东西,我怎么会不明白他在想什么。要不是我们这些年偷偷使着绊子,他早抛下我们去了。他想用你这玩意儿吞金自杀。”
第56章“这道伤怎么来的?”
沈亦谣没有说话,反复用手指摩挲着手中金坠的暗纹。
“我本不想把这事搬到台面上来说,二郎这孩子受不得激,一说他没准就明着撞柱子去了。二郎打小就是个跟父母缘浅的,小时候就闹着要出家。长大了还有点人样了,可偏偏就……”许氏咬着牙,“偏偏就遇上你了。早知道还不如把他送庙子里去让他做一辈子和尚。”
许氏闭着眼,胸口起伏了好一阵,才接着说,“我不管你们是什么缘啊孽的。总之儿女都是父母的债,我们养了他二十多年,倒抵不过你们三年的情谊。”
“呵。什么玩意儿。”许氏冷哼一声,越说越气,“要是大郎还在,你们怎么闹怎么翻天,我都由着那个孽障去了。可偏偏……偏偏大郎去得早。”
“我和裴敬,就这么一个儿子了。如今裴敬也走了,我就剩下二郎这么一个骨肉至亲。沈氏,你发发善心,把他留给我吧。”许氏说到最后,声音几乎颤抖。
沈亦谣攥着金坠,近乎迷茫,不知自己该如何做,“我没想要他的命,我也想要他好好活。”
许氏从妆镜前站起,“他谁的话都不听,就听得进你几句话。你为了他好,你也想想法子,成吗?”
说着许氏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
“你,你起来。”沈亦谣忙弯身下去捞。
许氏肘一拐,拨开沈亦谣的手。
“二郎在法华寺的时候,就要我给你道歉。我实在不知,我错在何处。但就当我错了吧,当年我让你跪了一场,害了你孩子的命。现在我跪还给你,你要我日后为你斋戒三年,日夜跪佛堂也好,我都认。我只求你,帮帮我们母子。”
“还是你要我的命,我也赔给你。”
许氏说着攥紧了膝头的襦裙纱罗,“我给你磕头。”
说着邦邦就抵着地磕了三个响头。
“母亲跪儿女,倒反天罡吧。”许氏撩了撩自己头顶的乱发,忍不住笑了,“说实话。我不怕成为满京城的笑柄了,我也不要什么门楣面子里子,我就想要我儿子好好的。”
沈亦谣上前,搀着许氏的手臂,“你先起来。我不要你跪,也不要你的命。我也想要你儿子好好的。”
“好。”许氏手撑地从地上站起来,那双跟裴迹之极为相似的桃花眼含着泪,“我信你。”
许氏站稳在地,狠狠稳了稳心绪,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威仪的气势。
“那日你跟我说,我想害你的孩子。我给你看样东西。”
许氏走到绘牡丹屏风后,打开木箱,翻出了一样压箱底的旧物,抱在怀里走出来。
“你瞧瞧,这是什么?”
沈亦谣跟着扫过眼去,那是一张红锦绸缎襁褓,上面是满绣的百子图。
“我虽然怀疑过你,但我心里没有一分想害他的心。那是二郎的第一个孩子啊。”许氏说着一行清泪从眼底掉下来,“我怎么会不心疼,不心爱他?”
“我比任何人都想他来这个世上,梁国府孩子都大了,大郎也走了。这么大个宅子越来越冷清,我也想有个小孙抱在怀里,亲亲他逗逗他。热热闹闹的,大家都好好的。”
“说实话,就你当年那个绣工。绣个老虎都磕磕巴巴,我也看过了,像什么样子。”许氏说着连泪带笑,“难怪他不愿意被你生下来呢。”
沈亦谣也吸着鼻子笑了,“也是。”
“当年的事,确实有我的错在里面。但我不要你怀疑我对孩子的这份心。我是个母亲,而且自认是比你尽责得多的母亲。至少我不会怀着孩子还浑然不觉危险,满京城乱跑。”
许氏确实说得没错。
自己确实不配当个母亲。
沈亦谣双手合十,向天告了个罪。
“他们说你是才女也好,佳人也好。我都不管。至少在我这里,你不算是个好女人。可偏偏二郎就是情衷于你,为你寻死觅活。”
“他这个孽种,你能留他一命,就当行善积德吧。”
许氏叹了口气,“你尽力帮帮我,要是。要是他真的一心想死,我就当没生过他这个孽障吧!”
说到最后,许氏狠狠咬紧了牙关,满眼通红,仰看着天,没让自己掉下泪来。
沈亦谣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才算帮得上忙。
“我尽力吧。”
怎么劝他好好活着,不这么痛苦。
毕竟,他痛苦的根源是自己啊。
沈亦谣揣着那枚金坠出了门。
“沈亦谣!”
许氏从屋内追出来,挂着满脸泪,扶着门柱,像是后悔方才说的狠话,“我求你了!你一定劝好他!让他别抛下我!我求求你!”
沈亦谣回去书房的时候,裴迹之侧躺着背对着门。
寝衣从后背滑落下去,白皙的脖颈后头一串伶仃的脊骨,脊背中隐隐透出半截粉红的伤痕。
沈亦谣皱着眉,飘上前去。
伸出手指去摸,那是旧伤,伤口早就愈合成凸起的瘢痕。
裴迹之很容易留疤,他以前被蚊子叮了也不敢挠,一挠破皮就会变成一个圆圆的红印。
沈亦谣细想着,这段时间以来,裴迹之从未给她看到过这道伤。
那日让她替他更衣,或许是见到这道伤最好的时机,但那时候,她逃了。
“母亲和你说什么了?”裴迹之背对着她,压着颤抖发问。
沈亦谣讪笑,含糊其辞,“你母亲说我不是个好女人。”
裴迹之闷闷地笑,“你别听她的。”
沈亦谣躺下来,手轻轻抚着裴迹之的伤,轻轻贴着裴迹之耳语,“这道伤怎么来的?”
第57章“你是不是能现形啊沈亦谣?”
裴迹之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漫不经心答了一句,“崔相的人打的。”
他前几天是想借更衣给沈亦谣看的。
他想赌,赌沈亦谣会心疼。
会为了他受过的伤留下来。
但沈亦谣已经提前给他看到了离开的决心。
那年,裴迹之拿到了崔皇后给圣人下毒的证人。
此事一经捅破,崔皇后和太子被软禁在宫中,崔蕤和崔相被收监。
圣人还没下决断,要如何处理此案。
那时候,裴迹之收到了沈亦谣离世的急信。
沈亦谣不过从他身边离开了三天,怎么就死了呢?
他觉得荒谬,笑着同驿使答话,“寄错信了吧。”
驿使皱着眉,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