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银翘这才感觉到,自己听完故事后,身上出了一层细汗,手脚冰凉。
她没有甩脱,静静地任凭裴彧握着。
裴彧的唇角,连自己都意识不到地,翘了起来。
“照你这么说,是我父亲把她逼疯的。”他歪了歪头,作思考状,“不过,我曾听宫中的嬷嬷说,我母亲本来就有几分疯症。”
嬷嬷的话,此时又在裴彧脑袋中响起:“小主子,人疯了的事情,这可说不好。不过,你走近些,我告诉你一个隐秘。”
说着,裴彧的耳朵热热的,一股带着老人腐朽味道的口气,顺着话飘过来:“听说,这女子的父母在江南,也是历经癫狂而死。指不定,她的疯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哩!”
裴彧从记忆中回到现实,许银翘的眼睛睁大了,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等他下一句话要说什么。
“而且,听说这疯症,是能通过血脉传承的。”裴彧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恶劣,学着那老嬷嬷的样子,凑近了,压低声音,对许银翘说道。
许银翘的脸上,却并没有如裴彧期待的那样,露出嫌恶的神色。
相反的,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
裴彧定睛一看。怜悯?!
她在可怜他?
在许银翘听到“娘胎里”三个字的时候,脑中忽有雪亮闪过,仿佛一窍沉疴已久的病处,忽然被打通。
她不由自主道:“这么说,你身上也有疯症?”
裴彧的眼珠子转了转:“我又没有不知道,皇帝觉得我有,这才是最重要的。”说着,他凑近许银翘:“怎么,怕我忽然变了个人,伤到你?”
你什么都不用变,就能伤我。
许银翘心中忽的冒出这样一句话。
“那么你生下来的孩子,也会有疯症吧……”她的嗓子干涩,说出来的话,像是用碴拉过一样,语调中带着一丝刺耳。
“错。”裴彧摇了摇头,“我不会有后代留在世上。”
许银翘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其实从小时候开始,我的头,就会是不是发疼。”裴彧指指自己的侧后脑勺,“我想,这疯症,就藏在我的脑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出来。”
“若我有了孩子,他岂不是要和我经历一样的痛苦?”裴彧道,“所以,什么都不会有。这些带着劣迹的血液到我这一代就可以停止了,就连我,也不应该在世界上存在,不是么?”
说罢,裴彧看向许银翘。
但出乎意料地,许银翘没有表示认同,也没有表示反对。
她清亮的美眸中,浮现出痛苦的神色:“那么你的未来的妻子呢?她会知道这件事么?”
“妻子?”裴彧的记忆停留在自己刚入军营的时候。妻子这个词汇,对他来说,就好比天边的浮云,实在太过遥远。
他可从来没想过。
他罕见的,如同毛头小子那般,想要挠挠后脑勺。但手刚伸出去,就碰到脖颈上扎得跟刺猬一样密集的银针,于是又放了回去。
双颊之上飞出两朵红晕:“妻子……”
语调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你现在好好想想?”许银翘努力做出轻松的语调,但是,她神色中的紧张,还是出卖了自己。
她的手从裴彧手中滑脱,裴彧抓得本来就不紧,想要脱出很容易。
许银翘深吐一口气。冬天就要到了,她吐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了一团白色的薄薄烟雾。许银翘这才感到身上有些冷,为了掩饰心头的异样,她借此机会,站起身来,转身去拿御寒的大衣。
裴彧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若有妻子,除了孩子,我什么都可以给她。”
似乎感觉自己这般说话过于深情,裴彧又找补了一句:“只要她谨遵规矩,不作他想。毕竟,这是我对不起人家在先。”
许银翘的背影,停留在衣柜之前。
很奇怪的,衣柜明明不高,但是,许银翘的背影在柜之前,却显得极为渺小,好像忽然短了一截似的。
“真的么?若你娶了你的小师妹为妻,也会这样么?”
“芳莳?”裴彧蹙起眉头,“她?怎么可能?”
许银翘转过眼,定定地瞧着裴彧:“不可能么?”
裴彧一副很坦然的样子:“她只是我的师妹。怎么,难道你吃醋了?”
本来是句调笑的顽笑话,但是,许银翘的脸色,真的沉了下来。
“若是你日后,违背了这句话,可怎么办?”
“我说出来的话,可没有一句违背的。”裴彧笑道,“你恐怕也知道,我做出的决定,从来不会后悔。”
“可是若你真的做出了自相矛盾的事情呢?”
许银翘执意要求一个答案。
“那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裴彧上下嘴皮子一碰,一句轻飘飘的恶咒,就从他口中冒了出来。
但话音刚落,就有双指堵上了他的唇。抬头一看,是许银翘。
她的眼中,透着浓浓的不认同:“少说这种指天发誓的瞎话。”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这种动作过于亲密,许银翘的双指,很快离开了裴彧的嘴唇。
裴彧却伸出舌头,唇舌咂摸,似乎刚刚停留在他唇上的,不是手指,而是蜜糖。
许银翘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好,好,好。”裴彧笑道,“你既不信,我便讲些真的能够发生的。譬如……除了给她一个孩子,她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那她要你去死呢?”
许银翘的话语,像纤薄的刀片。
裴彧莫名在脖子上感到一丝凉意。
“那我就去。”他昂起脖子,毫不退步。
*
许银翘和裴彧待了一整个白天,最终不欢而散。
说完“去死”之后,室内的气氛仿佛被霜冻结,两人一时间都不肯出声。
裴彧终于意识到许银翘今日分外奇怪,抬起头打量许银翘的神情,但却从她严丝合缝的外表中找不到什么异样。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许银翘就是这么一颗光滑的,神秘的,白生生的蛋。裴彧化作一只嗡嗡的苍蝇,左看右看,都找不到突破口。
她的唇,始终紧紧抿着,好像一旦松开,就会泄露什么似的。
许银翘也并不说话,并非她不想,而是今天收到的冲击实在太多,她实在不知道讲什么。
再说下去,恐怕自己本就遮掩不住的身份,会彻底暴露出来吧。
“送走”了依依不舍的裴彧,她才得以在屋中喘口气。
身子停下了,头脑却根本停不下来。
裴彧刚刚那番“那就去死”的言论,太过斩钉截铁,惊世骇俗,许银翘一想到,就觉得心里一股酸楚。
他真的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如果自己叫他去死,他会去吗?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许银翘便心中一惊。
她何时变得这么怨毒了?
许银翘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将这个离谱的想法赶出脑子。初冬的大漠,室内的温度是随着黑夜一同冷下来的,不一会,许银翘就开始轻轻发抖。她点起暖炉,犹嫌不够,又多拿了几床被子,盖在身上。
但是被衾是死重的毛毡,许银翘没躺一会,就觉得身上沉沉的,和压了个人似的。她于是乎做起来,扯过给韩因做好的大氅,盖在了身上。
大氅又阔又保暖,相比厚毡布,还轻得多。
许银翘不一会儿,就在一股暖意中进入梦乡。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是什么事呢……好困……
思维断续,想点东西,好费力。许银翘的眼皮子打架,半梦半醒之间,努力开动脑子思考。
好像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好重要……她一直记挂……
就在许银翘马上就要放弃思考的当口,营帐的一角,再次被悄悄掀起。
一股轻微的,窸窣的响动钻了进来,如同一只掉落米缸的硕鼠,擦擦,擦擦,声音越来越近。
许银翘心神一荡,彻底失去了困意。
第88章
床上的女人呼吸均匀, 比前几天,略有些长了。
裴彧想,她应该是累着了吧。
连续给自己施针两日, 裴彧很清楚,银翘花费了多少心力在自己身上。
眼前又浮现出许银翘送走他时, 苍白的脸色。她面上的表情并不好, 裴彧想碰碰她, 让她的嘴唇上扬些,但银翘却侧开了脸。
睫毛扇下一小圈阴影,薄如蝉翼。
裴彧进了帐篷, 犹如巡视在自己的领地。里头的每一样器物,他白天都看到过, 触碰过, 行走其间, 裴彧不免有了一种昂首挺胸的感觉。
就好像躺在床上熟睡的那人, 也是自己的一样。
他走了一圈,满意地看到那些属于韩因的衣物分毫未动, 像是被人抛弃了一般, 可怜巴巴地缩在角落。
如果在许银翘的心里, 韩因也如此不重要便好了。倘若裴彧有一把扫帚,在韩因被许银翘归置的那一瞬间, 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韩因扫地出门, 扔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只可惜, 生活不是想象,磨灭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中的痕迹,没那么容易。
他只能如同小偷一样,趁着夜色潜入她的领地, 暂时将她的夜晚占有。
裴彧走近许银翘,果然又在床上看见了那张刺目的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