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看看,喜不喜欢。”裴檀的声音带这些蛊惑。
他拿起镜子,放在灵蕙跟前,灵蕙抬头,见到镜子里熠熠生辉的自己。
她微微摆首,耳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仿佛生在她的身上一样。她五官明艳照人,天生适合这种秾艳的珠宝,在耳珰的映衬之下,灵蕙的容颜非但没有失色,反而显得更加气盛。
“很适合你。”裴檀在一旁端详,满意地点点头。
“怎么忽然想到送我东西?”灵蕙问道,“你来江南,就是因为黄老爷的事吧,此事已毕,你就要走了。”
她的语气很笃定,只是在灵蕙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透露出几分失落。
裴檀摇摇头:“灵蕙,你不要这么想我。”
“我被阿父申饬,到江南思过,内心郁闷,都是真的。”裴檀神色真诚,直视灵蕙的眼睛,不惮于将自己最坦诚的内心暴露在她的双眸之中,“我现在,就是想问问你,可愿意和我回京?”
*
坐上北上的马车时,灵蕙还感觉自己在梦里。
在江南,她是一蓬孤草,风将她吹往哪里,她就去哪里。
但和裴檀在一起,她却像有了根一般。
裴檀对她很好。他出身皇室,富贵异常,但没有富家公子的臭毛病。他很爱读书,谈吐雅致,说出来的话,灵蕙单听着就能入神。
裴檀是个富贵闲人,平日没事的时候,陪伴灵蕙习字,吹笛,日子一天天过去,快活似神仙。
二人一路上耳鬓厮磨,倾吐心意,到京城的时候,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神已经粘稠得如同有蜜糖流淌。
裴檀叫她阿蕙。
她叫裴檀檀郎。
灵蕙被安置在裴檀京城的院子里。他说,自己过不了多久,就会将她接进府。
但比裴檀先来的,是个大着肚子的女人。
灵蕙一开门,就被火辣辣地打了一个耳刮子。
脑子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一句女人尖利的话语扎入灵蕙内心:“长成这样,果然是个狐媚子!”
紧接着,便是乱拳,拍打。
灵蕙被打退了几步,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女子挺着肚子站在面前,身旁一大帮摩拳擦掌的小丫鬟,老嬷嬷,一个个对自己虎视眈眈。
灵蕙一下子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她想要辩解,自己并不知情。
她不知道裴檀在京城有妻室,她不知道裴檀骗了自己,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为时已晚。
婆子丫鬟趋之若鹜,乱哄哄围了上来。
灵蕙只能自保。
她是生长在乡野的女子,力气不是这些从小养在深闺的家生子所能比拟。灵蕙好久没有使铁桨了,此番拿出将铁桨使得虎虎生风的气势,三下五除二,将一群丫鬟婆子撂倒在地上。
怀孕女人并没有想到,眼前这女子有如此惊人的武力。她对着一步步逼近的灵蕙,两股战战,频频倒退,慌乱之间,踩中了地上不知是谁的腿,一下子绊倒在地。
灵蕙想要上前拉住她,但已经来不及。
怀孕女人大叫着,重重磕在地面上,声音惊动了小院外围着的守卫。
“娘娘,怎么了?”守卫担心道。
娘娘?灵蕙内心疑窦丛生。
裴檀不是说,他只是皇室旁支的子弟么?
还没等灵蕙反应过来,怀孕女子捂着隆起的小腹,指向呆立原地的灵蕙:“是她,她推的我!”
灵蕙想要辩解,但胸中忽然一阵发闷,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呕出来一般。
刹那间天旋地转,她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
再次醒来的时候,入眼已经不是京城小院。
高高的帷幔,瓜瓞绵绵的床帐,灵蕙挣扎着爬起来,室内空无一人。
裴檀并没有来见她。
她握住自己的胸口,只觉得心中酸胀。
她与裴檀相识,已经半年有余。春风变成了秋天瑟瑟的落叶,她竟然连他的底细都不知道。
何其可笑!
门外传来窸窣之声,走进来一个面白无须,圆圆胖胖的男人。说是个男人,但看他手捏兰花指的劲儿,和光滑没有一丝起伏的喉咙,灵蕙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太监。
她竟然来到宫中!
“这是何处?裴檀在哪?”她一开口,嗓子哑得不成声。
“嘘——”那太监比了个轻声的手势,“今上尊讳,姑娘怎能直称?”
灵蕙愣了,重复一遍:“今上?”
“咱家是当今的天子呀。”太监一副“我可不信你不知道”的表情,“一个月之前,刚刚登基的。”
太监的话,让灵蕙想起了一件事。
确实,半年前,裴檀还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但在到了京城后,他的神色却逐渐放松起来,直到三个月前,他说有一件大喜事要与灵蕙说。灵蕙问他什么事,裴檀却说,等到时候,她便知道了。
灵蕙此时想起,明白过来,裴檀说的,就是登基这件事。
大喜事,大喜事,她想到此时,吃吃地笑出声。
分明就是天大的喜事啊!
砸在她头上,如同一块巨石,轰隆一声,将她的心,砸了个稀巴烂。
灵蕙的样子,落在太监眼里,状若疯癫。太监赶忙交代道:“姑娘稍等,皇上很快就回来看您。”说着,便逃也似的推出了阴暗的偏殿。
*
灵蕙坐在床上,如同一尊泥胎木偶,口中只重复着一句话。
“我要出宫。”
裴檀温柔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的,阿蕙。”
“我要出宫。”她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声,像是江渚之中,破破烂烂的渔网。
“阿蕙,你还不明白么?不管你逃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裴檀说着,温柔地抚摸着灵蕙的脸颊。
好像在摸一只毛儿软顺的猫。
灵蕙在裴檀掌下,轻轻颤抖。
“我要回家。”声音带上了点哭腔,与哀求。
“你回不了了。”裴檀道,往日温柔和煦的面孔,落在灵蕙眼中,竟生生有了一丝恐怖。“将药拿上来,给灵蕙姑娘服用。”
裴檀让开身子,一个大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大夫手里一个净瓷碗,里头的汤药散发着苦涩的气息。
“因为,你有孕在身。”
裴檀的话语,落到灵蕙身上,如同一座大山。
她绷紧的脊梁瞬间垮塌下来,弯弯的,如同江中虾子。
灵蕙不可置信地抚摸自己的小腹。平坦的,光洁的,崭新的。这里头,也有一个小生命,如同发芽的幼苗,在里面扎根了么?
初为人母的喜悦,很快就夹杂了横亘在她与裴檀之间的爱恨。灵蕙曾经真心实意地想要一个孩子,但是,当这个孩子真的来临,却如同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狠狠捆在她的身上。
一个怀孕的女人,去不了那么远。
而一个皇帝,更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子嗣流落在外。
灵蕙抬起脸来。她脸上的表情,此时落在旁人眼里,一定很怪异吧。嘴角是噙着笑的,眼中却盛着泪,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仿佛不同时存在于一个时空,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
灵蕙确实感觉自己要疯了。
冰凉的瓷碗抵住她的下唇,是裴檀送到她嘴边。
“乖,喝下去。”他说。
他的声音还是很温柔,一如灵蕙在渚上见到他那样。
可是,有什么东西变了。他的脸上,已经有了威严的刻痕,说话间,也带九五之尊不容置疑的决断。
从前那个能耐心教她写字,与她吹笛,同她共游的檀二公子,到哪里去了呢?灵蕙看了又看,看不到他的影子。
他不是她的檀郎。
她的檀郎不见了。
灵蕙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
*
宫中渐渐传开流言,西偏殿住进来一个疯女人。
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众人都用疯女人来指代她。
疯女人长得很漂亮,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为她的美貌震撼。只可惜,她披头散发,不事打扮,整日在殿中走来走去,口中念叨着两个字。
檀郎,檀郎。
不知道皇帝名讳的,还以为此人与宫中侍卫有私。
但知道的人,只会感到心惊。
疯女人的肚子一天天鼓了起来,很快就变得圆滚滚,好像怀中揣了一个大西瓜。
她依旧美丽,美丽的容颜中多了些哀伤,痴痴地望着宫道。宫道很冷清,青石板上覆了一层厚厚的苔藓,疯女人这才明白,她的檀郎永远不会回来了。
早春的时候,疯女人早产了,生下一个孱弱的婴儿。
但是,由于早产,她出现了血崩之兆。
接生的稳婆拿捏不准,思忖再三,终于层层禀报到了皇帝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