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声音响起。
他走得离灵蕙更近了些。奇怪的是,灵蕙并不抗拒他的靠近,反而有些隐隐的期待。
“我没读过什么书,给不了你好名字。”灵蕙赶忙笑着摆摆手,推辞道。
那公子好像现在才反应过来:“姑娘是渚上人氏?”
灵蕙一听,噗嗤一声笑出来。从来只有临安人氏,钱塘人氏,从没有听过什么渚上人氏。就好像人指着一块草甸子,问自己,是不是草甸子人氏一样。
“公子说笑了,此地为西陵,我当为西陵人氏才是。”面前的人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灵蕙没和他说假话,“公子不是本地人氏吧?”
男人一愣,才道:“这么容易被看出来?”
说着,他摸了摸头上的冠带:“我特地向江南好友借了士子中流行的衣冠,没想到,还是被一眼看穿了。姑娘真是敏锐。”
看着男人窘迫的模样,灵蕙更是多了几分好感,她被男人一夸,身体里小小的骄傲被激发了出来,不由得大着胆子,将男人从上到下的穿着评判了一番:“春日江南形胜,士子所戴幞头之上,多有同乡相互簪花,以示亲近。公子看起来,并不像个周游甚少的样子,但头上却光秃秃的,没有一丝装扮。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刚到江南,不知风俗。”
说着,灵蕙狡黠地眨了眨眼,如愿看到男人吃惊的表情。
男人的面颊上浮现出一丝赧红,摸了摸脸:“原来如此……那你一定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他似乎内心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道:“那么,不知姑娘可否当个,为我簪第一枝花的人?”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灵蕙也是一惊。她忙摆着手,就要拒绝。
公子又道:“实不相瞒,我乃京城人士,在家中惹恼了家父,家父才让我来江南清净地反思,我这才到了这里。我谪居在此,身边不过二三老仆,既无亲眷,又无朋友,日日烦闷。方才此曲,便是内心苦闷化作而成的。直到今日遇见姑娘,我才知江南地灵人杰,能生出如此灵秀儿女。姑娘非但不嘲笑某,反而与某交谈甚欢,可称知己。知己之间,若能相互簪花……”
说着,公子好像想起什么,道:“还未介绍,我名为檀,檀香之檀,在家中行二,你叫我檀二便是。”
“檀二公子。”灵犀循着印象中各种官家小姐的礼仪,歪歪扭扭行了个礼。
她生得好看,做再可笑的动作,也只有赏心悦目的道理。
檀公子唇边噙笑,似乎在等待灵蕙的回答。
灵蕙道:“我叫灵蕙。”
声音脆生生的,好像飞鸟掠过水面溅起一串波纹。
檀公子将灵蕙的名字重复了一遍,似在舌尖噙满,只觉唇齿留香:“很好听的名字。”
他的语调平平常常,似乎只是真诚的赞赏,灵蕙却莫名觉得脸上有些臊,低低地应了一声。
“灵蕙,我想,此曲还应由你赐名。你若不嫌弃,我每日过来,教你认字,如何?”
*
灵蕙答应了。
她其实应该拒绝的。
灵蕙在渚上已经呆了好些时日,再呆下去,恐怕要被其他人发现行踪。
但是,她还是答应了下来。因为灵蕙知道,自己一旦拒绝,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位檀公子了。
她不想这样。
檀公子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他带来了纸和炭笔,从最基本的笔画开始,教授灵蕙。
灵蕙的字,歪歪扭扭,不成正形,像水中的小蝌蚪。檀公子的字,却清挺俊拔,一笔一道如同铁钩银划,很有风骨。
就算灵蕙没见过真正的字帖,但凭借对美的感受,她都能感觉到,檀公子的字,是极好的。
但这也让灵蕙更困惑了。
檀公子到底是谁?他看起来每个正职,日日在渚上流连,但他穿着用度,又十分不凡,可见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可是江南的富家,灵蕙都颇有耳闻,不曾见到一个姓檀的世家呀?
很快,灵蕙的所有疑惑都得到了解答。
那日她早早来到渚上,准备新一天的学习,但在老地方见到的,不是檀公子,而是一艘花船。
船上站着的,是曾经对灵蕙死缠烂打的江南富商黄老爷。
灵蕙刚一到此,便听见有人道:“果然,就是这里!她来了!”
灵蕙心道不妙,但此时转圜,已经太过迟了。三五艘小船满载家丁,一拥而上,就要捉住灵蕙。
灵蕙忙抄起船桨,奋力拍水,浪涌浮沉,止住了那几条小船的进势。
家丁暂时停住了捉人的动作。
“灵蕙姑娘,神力啊!”黄老爷站在船头拍手。
灵蕙抓着船桨,愤愤仰头盯着黄老爷看。她天生力气大,用的桨不是木头打造的,而是铁桨。很少人知道这个事情,除了被灵蕙亲手用铁桨闪过一巴掌的黄老爷。
正因如此,黄老爷这次学乖了,不亲自捉她,而是请了家丁。家丁人多势众,势必要将灵蕙捉回去。
灵蕙内心依旧不敢放松,她知道,自己只是暂时止住了他们的欲望,但是,一旦时间长了,家丁一拥而上,自己还是没有硬碰硬的能力。
她还担心檀公子。
这些家丁一个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黄老爷也不是个好惹的硬茬。灵蕙如果真的被逼入绝境,还可以弃桨跳船逃脱,利用自己深谙渚上水网的优势,将黄老爷和家丁们甩开去。
但是,檀公子如约而来,被这群恶霸抓住……
灵蕙不敢想下去。
经过多日的相处,她早就对这名俊朗潇洒的檀二公子动了心。一想到他可能因为她身陷险境,灵蕙的内心,比自己受辱还要担心。
她不应该在这里和他们僵持了,她得把他们引开去。
灵蕙内心瞬间下定了决心,她的手松开,铁桨咕咚一声掉落在船上:“不用来抓我,我自己会走。”
她声音傲然,带着霜雪之声,如同夹杂了冰碴子。
黄老爷不意此行如此顺利,先是一愣,面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好!好!灵蕙姑娘,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可算聪明一回!”
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手中握着一捆粗麻绳,就要走上灵蕙的小舟,将她双手反剪身后捆起来。
黄老爷乘坐的双层花船却猛地一颤。
紧接着,木头破裂的声音传来,哗哗的湖水流入花船,很快,花船身子一倾,失去平衡。
事情发生得太快,船上的黄老爷,小舟上的家丁,连同马上就要束手就擒的灵蕙,都没有反应过来。
花船之后,出现了一艘雄赳赳气昂昂的官船。船首不似寻常官船刻着神鱼,而是一只朱漆绘成的龙首。
怎么回事?
灵蕙懵了。
众人也懵了。
“黄世奇,你枉顾官法,强抢民女,此为一罪!侵吞田地,暗造私盐,又是一罪!”有人在官船上高声道,“来人,将黄老爷绑起来,押送官府!”
灵蕙在底下听得一愣一愣的。
强抢民女的罪名,黄老爷早就背上了,他是本地豪强,身上带着护官符,从来没有因为这事被责罚过,怎么今天就落于马下了?
还有,暗造私盐的事情,虽然坊间多有传闻,黄老爷在海盐有个私盐厂,但从来没有人有确凿的证据,能拿到官府举报。怎么今天,忽然这桩罪名就被揭开了呢?
灵蕙心头思忖着,面前却站了一名官员,声色带这些讨好:“灵蕙姑娘,檀二公子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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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官船雅间里, 灵蕙与檀二公子相对而坐。
她面前放着一盏茶,茶是新泡的,散发着幽幽芬芳, 与街边茶楼那些泡了三四回的陈茶,根本不是一个成色。
但灵蕙根本没有心思去喝面前的茶水。
她看着面前的檀公子, 定定道:“你到底是谁?”
檀公子微微一笑, 拿来纸笔, 蘸饱了墨,在雪浪纸上写下二字。
灵蕙一个个认过去:“裴……檀?”
“你是皇家子弟!”
裴姓乃国姓,这一点, 灵蕙再清楚不过。
此时有官员进来,似乎有事禀报, 张口道:“二……”
裴檀打断了他:“二爷。”
官员结结巴巴地改口:“二爷, 黄诗奇的卷宗, 已经放在你书房案头。”
裴檀颔首, 官员惶惶看了眼上首神色,确定裴檀并无异议, 忙告罪退出。
灵蕙在后头幽幽道:“你面对他们的样子, 我还是第一次见。”
裴檀动作一顿, 转过来,脸上又是令人如沐春风的神色:“对他们和对你, 自然是不同的。你是知音, 灵蕙。”
说着, 他又在自己的名字下,写下“灵蕙”二字。
其实在习字的时候,灵蕙就循着裴檀的笔画,写过很多遍自己的名字。
但, 看到自己的姓名,一笔一划,被珍而重之写在裴檀的大名之下,仿佛两者相对而立,如同两支亭亭的荷花,灵蕙的内心,还是不由得一动。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对付这个黄老爷。”灵蕙的声音很轻,“暗中贩卖私盐的罪证,不是一朝一夕能收集的。你陪我写字的时候,就在等证据到来吧?”
裴檀知道灵蕙敏锐,但并没有想到,她如此敏锐。好像世间万物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搁笔案上:“灵蕙,这些事情,有底下人做。我不过是他们扯作大旗的虎皮罢了,私盐之事,是有人要整这位贪心不足的富商。”
说着,他语气一转:“而我,我来江南最大的收获,不是黄老爷,而是捡到了你这颗明珠。”
灵蕙的嘴唇紧紧抿着,将信将疑地听着裴檀解释。
裴檀拍了拍手,外头一位侍女躬身,拿来一个小木匣。
沉香木散发着幽幽的气味,随风飘到灵蕙鼻尖。她轻轻嗅了嗅,动作像是小猫在闻一块软毡。
裴檀看着她的样子,面上笑容更大了些。
“这是给你的。”他说着,打开了匣子,露出一对金线缠丝的明黄耳珰。耳珰中间镶嵌的宝石并不大,但色泽却超过灵蕙见到过的所有玉石,她第一次见到,有石头莹透,放在光下,好像淌了蜜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