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小刀插入自己的肌肉,用无边的疼痛,激发自己身体里最后一丝意志,反杀了杜跃和车鹿。
他们或许死了,或许还活着,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事,他现在身中奇毒,真巧合,这种毒,许银翘也曾经经受过。
他的手脚越来越无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马背上掉下去……
他会死。
裴彧心里蓦然出现了这个念头。
他似乎对这个既定的结局感到很平静。是呵,人终有一死,他自幼就知道,他是个注定没有好结果的孩子。
几次战场里死里逃生,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运气。
眼前似乎看到了许银翘。
倘若他死了,或许,还能在世界的另一边看到她……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让裴彧的心头腾起了一阵火焰。如若能见到她,那么,死将是一件极为美妙的享受。
不过多时,身体传来失重的感觉。
裴彧头朝着地面,重重地落了下去。
耳畔传来清脆的咔嚓声,似乎身上有骨头断裂。但是,裴彧已经无暇管骨折的事情了。
他两眼一黑,彻底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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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许银翘跟随众人来到夜来镇前, 还未入镇,就已经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氛围。
漫天秋草还是那片黄色,只不过, 怎么看都与往日有些不同。
许银翘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同的来源。
风里飘来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带着涩和腥, 钻入许银翘的鼻腔。
这种气味, 许银翘曾经在战场上闻到过, 只有足够厚重的鲜血,才能将空气染出这层味道。许银翘本能地皱了皱眉头,她打心底厌恶这气味。
这是战斗、野蛮的象征, 还有一段让她神魂俱痛楚不堪的回忆。
“是血……”许银翘小声出声。
月氏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的表情,变得肃重起来。韩因是领头的人, 他回首看了看发声的许银翘, 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凝重。
许银翘有些害怕。
这么浓重的血味, 到底是哪里传来的?这片土地上, 又发生过什么?
她的手紧紧攥住缰绳,全身紧绷, 如果有危险出现, 下一秒就可以策马跑开。
“停下。”韩因叫停了众人, 声音沉肃,“将阿拉塔保护起来, 我来探路。”
月氏人稍稍聚拢, 将许银翘紧紧环护在中央。许银翘感到了韩因的呵护, 心头传来一阵暖意。虽然她的脸被布蒙住了,但她还是冲韩因微微一笑,声音清亮:“小心些,韩因。”
“我会的。”许银翘突然而至的关心, 让韩因有些受宠若惊。
他翻身下马,徒步向前,骨子里还回荡着许银翘的那一句“小心些”,心头泛起融融的暖意。
许银翘看着韩因的身影没入半人高的茅草丛中,一颗心不由得被提起来。她屏住了呼吸,看着韩因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入泥泞。
不知过了多久,韩因弯着身子,拖着重物折返回来。他的头发上沾满了汗,整个人喘着粗气,陷入,拖拽那两样物事,已经消耗了他极大的精力。
韩因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走向许银翘:“银翘,这里有两具尸体,你应当看一看。”
话音刚落,他就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
许银翘赶忙下马。面前的两具尸体,是韩因勉力拖回来的,这里头一定藏了重要的讯息。
许银翘提着裙子朝韩因奔去,一眼,便看到了最前头的一具。
躺在地上的是个男人,五短身材,尸体背身趴在地上,已经凉透了。许银翘用脚一踹,将尸体翻了个身,露出正面来。尸体有一张大周文人的脸,髭须悠长,鬓角整齐,显然是用心打理过的。但是,这文人的脸上凝固着一片惊惶,双眼圆瞪,口舌微张,仿佛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下一秒就会死亡。
“死因是刀剑穿心,一下毙命。”许银翘从一开始的紧张中脱离出来,开始熟练地验尸。
其实,医者能救人,也谙熟杀人。一个优秀的大夫,也能成为一个优秀的验尸官。
许银翘在金镞一道上的研究,恰好让她有了判断死因的能力。透过血肉模糊的伤口,她一眼就看穿了来人的真实死因。
这就是韩因唤她前来的原因。
“我认识他。”韩因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许银翘有些惊讶地看着韩因。
韩因点了点头,示意许银翘耐心倾听。他解释道,“这人叫杜跃,我小时候,曾在柔然汗王帐下见过他。那时候,大周初摆,杜跃以大周降臣的身份来到柔然,进献了雍并二州的城防图示,因为他的投名状,柔然在与大周的战事中层层推进,势如破竹,直到……”
“直到什么?”许银翘好奇。
“直到四殿下掌兵,柔然大周才恢复掎角之势。”韩因说出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了许银翘一眼。
许银翘轻松地笑了:“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你不提他,我都要忘了他了。”
“真的么?”韩因惊异抬眼。
许银翘笑了笑,没说话。
真的假的,哪里有这么重要。反正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见裴彧了。
“下手之人武功定是极高。你看这刃断之口,利落如削泥,精准狠绝。”许银翘喃喃道。
韩因搔了搔头皮:“这杜跃在柔然颇得到汗王中用,柔然与大周往来使者中,多有他的名字。只是不知……他何以沦落至此。”
说着,韩因费劲地抬起胳膊:“你应当看一看下一具尸体,我想,你会对他更感兴趣。”
更感兴趣?
许银翘有些疑惑。
她起身离开杜跃的尸体,向前走了两步,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许银翘立刻捂着嘴,“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此人死了还大睁着眼睛,一双眼睛,一者浓黑,一者淡金。一只苍蝇停在他睁得大大的金色眼球上,见到许银翘来,苍蝇振翅,如一朵小雾一般,“嗡”一声飞走了。
车鹿淡金的眼球就这么突兀的凸着。
死不瞑目。
许银翘急急地查看车鹿的死因:“割喉失血而亡,看刀口判断,与方才杜跃身上的伤口,同出一人。只不过,杜跃的伤口更干净利落,而车鹿身上,刀口却有些滞涩。”
许银翘将食指横切在车鹿的喉管处,比了一比,展示给韩因看:“你看,若是下杀手那人劲力足,他应该这样顺着喉管割开。但是,刀痕过半,却顺着经络划到气管上头。这痕迹,倒像是……刺到一半,力竭了。”
许银翘专注地比划,却没有发现,韩因忽然间变了脸色。
韩因的目光落在车鹿指缝间露出的一缕细布上。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卡在车鹿指间的,泛着隐隐暗色金纹的布条,不正是裴彧常穿的布料么!
熟悉的布料,武功极高,对车鹿和杜跃下手狠绝……
一切线索都指向同一个人。
裴彧,是裴彧先后伤了二人,然后离开现场。裴彧果然还是到了边境来,他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他是来找许银翘的么?
一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裴彧还在疯狂地搜索许银翘的踪迹。韩因的心,就如同被一只大手捏住一般,悄悄地痛了起来,他的呼吸也变得不利索。
“银翘,柔然的王子和使臣在边境被杀,这一定是一样关乎两国外交的大事。快走,咱们不应该牵扯进来。”
说着,韩因就伸出手,想要将蹲在地上的许银翘拉起来。
但是,许银翘却好似着了魔一般,一步步走入草丛。
越往前走,血腥味越浓。草叶疯长,锋利的叶片几乎要刮破许银翘的外衣,她闪身避开,叶片从颊侧划过,她看清了,叶片上头浮着淡褐色的,喷溅状的血迹。
她来到了车鹿和杜跃受伤倒下的地方。
环顾四周,周围的草都有被践踏过的痕迹,折的折,断的断。草叶中间,有一道浅浅的踏痕,通向远方。
许银翘的心狠狠颤抖起来。她知道,这条小道,或许就是杀死车鹿之人逃亡的路径。
那个人是谁?真的会是她想的人吗?
许银翘不确定,她的脚步滞涩,犹如在泥水中行走。
韩因终于追上来,他伸手想拉许银翘的手,但没抓住,只抓到许银翘的袖摆。刺啦一声,半边袖子被扯了下来。
许银翘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她的皮肤白得晃眼。
韩因怔怔地拉着半截袖子站在原地,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对不住。”
许银翘却好似终于从梦中被唤醒一般,她转身捂住了暴露出的皮肤,声音又急又快,快得都有些尖细:“韩因,你是对的,我相信你,此地危险,我们不应该再呆下去了。你快回去把大家集合起来,我们骑上马快走吧。”
她甩过头,发尾打在草杆子上,发出小小的“啪”的一声。
许银翘疾步前行,走在了韩因前面。
韩因不明白,许银翘为什么忽然间转变了态度。不过,她同意走,便是不会再去探究是谁伤了车鹿和杜跃了。这样想,韩因的心里,不由得安定了几分。
许银翘却不知道韩因内心的想法。
她在草丛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踏着,一点都不敢回头。她知道,如果自己一回头,便不会罢休。
许银翘反复告诉自己:就算杀人者是裴彧,那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裴彧身子强健,若是受了伤,也有人照顾。
许银翘自己巴巴凑了上去,才是将先前逃跑的努力前功尽弃。
*
天色不早了,月氏人回程歇在了大漠之中。
月氏的族人,已经很习惯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他们熟练地铺平了地面,搭好了帐篷,简单用干粮解决晚餐之后,便陷入了睡梦。
许银翘被自然而然地安排在韩因的身边。
二人第一次枕在同一个被席之中,许银翘颇有些不自在。
但在场的月氏人,每一个都躺在地上,头碰着头,脚抵着脚,没有一个人,会因为和异性太过紧密而挑剔床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