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银翘同意了。
说是出猎,实际上就是采购。月氏身处大漠之中,虽然有水有食,但一应生活器具,还得从外头购买。
为了防止被柔然人打劫,每次出猎,月氏人都会出动族中最精锐的男人,身上带着武器,穿上可以遮住所有月氏形貌的衣服,这才放心走上通往大周的路途。
月氏人行事谨慎,寻常一个月才出动一次。恰好许银翘在绿洲之中呆得有些烦闷,韩因想,他恰好能借出猎的事情,带许银翘出去逛一逛。
这次他们出猎的目的,正是大周边境的夜来镇。
*
裴彧到达夜来镇的时候,天色尚早。
按照与柔然汗王约定的地点,他来到镇外十里处,举行人质的交换仪式。
日轮渐渐西沉,血红的一轮巨日溶进淡青色的山脉之中,圆得像一个巨大的火球。
裴彧从下午等到黄昏,柔然人迟迟未出现。身后的队列中,渐渐传来骚动之声,骚动很快就被带队的军官按下去了,但是,裴彧知道,如若柔然人再不出现,士兵心中的怨气只会越来越大。
他必须作出决断。
车鹿被关在一个齐人高的笼子里头,嘴里塞着白布,眼睛半睁半闭着,如若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旁人一看,定以为他已经死了。
裴彧朝旁边的小兵努了努嘴。
小兵会意,上前就给车鹿一脚,笼子晃了晃,好险没翻倒。
车鹿终于睁开了眼,他左目浅金,右目深黑,一只映着无边霞光,另一只,则如同堕入浓重的黑暗。
小兵斥道:“你们柔然国的汗王,恁的如此不讲信用。若是今日他们不到,你也不用活!”
车鹿却倦倦地打量了小兵一眼,只一眼,便好似看穿了小兵的色厉内荏。
小兵莫名被他的眼神吓得缩了一下。
“急什么,就来了。”
车鹿说完话,又闭上了眼睛,双手抱胸,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
裴彧转过头去,目之所及,都是遥远的天际线。天地之交光秃秃的,一个人影也无。
小兵悻悻地看向主将,主将裴彧却将目光投射向别处。小兵无法,只闭上嘴巴充哑巴。
裴彧知道,吃哑巴亏的,不是小兵,而是自己。
车鹿方才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他裴彧在疆场之上几乎无人能敌,但奇耶怪耶,自从在落雁峡下失了许银翘之后,他一向的好运气似乎都被带走。裴彧隐隐有一种感觉,他的生活,正在无可避免地走向分崩离析,但他对此一无所知。
这种莫名的不妙的预感,让裴彧心下隐隐有些擂鼓。
他再次仔细检查了关着车鹿的笼子,笼外八角黄铜锁结结实实地拴着,夕阳的余晖投射在锁上,给铜锁增添了一抹亮色。
而遥远的草原上,终于传来马蹄声声。
紧接着,一队柔然人出现在天边,正迅速向预定地点移来。
裴彧皱起眉头:对于一次交接俘虏的仪式来说,这次来的柔然人,未免也太多了些。
不过裴彧事先命令了大周军士带好武器,就算双方真的起了冲突,有他指挥坐镇,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来人由远及近,裴彧眯起眼睛,看清了带头那人。
裴彧鼻中嗤了一声。
还是个老熟人。
带头之人一口流利的大周官话:“柔然汉臣杜跃,参见大周四皇子殿下。多年未见,殿下别来无恙。”
裴彧见杜跃前来,也不下马迎接,只是扬着下巴嗤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这杜跃,原来是何庭元帐下的谋士。何刺史兵败身死之后,杜跃逃往柔然,成了降臣。看杜跃周身华丽的衣袍,他似乎在柔然身居高位,显然已经爬到了柔然汗王身边亲信的位置。
裴彧平生最看不起的,便是背主之人。
见到杜跃前来,裴彧的心情,不怎么好。
杜跃眉间隐隐闪过一丝愤色,但他拱手低眉,借助一个恭敬的姿势掩饰了过去。
裴彧并没有看到杜跃的小心思,他侧身驱马,露出身后的车鹿,单刀直入:“贵国三皇子在此,请杜大人派人检查。如若无恙,便用黄金来换回你们的王子。”
杜跃笑了一声,道:“四皇子向来知轻重,在下怎么信不过四皇子呢?三王子看着,没什么大毛病,在下对四皇子放一百个心。您瞧,这便是咱们置换车鹿王子的黄金。不过……四殿下,您将咱们三王子关押于笼中,如囚禁野兽,此番举动,是否有些失礼呢?”
说着,杜跃显现出为难的神情。
裴彧皱着眉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他应得的。”
车鹿是害死许银翘的凶手,如果有一种办法,能让裴彧将车鹿千刀万剐而不受惩罚,裴彧早就干了。车鹿的命能留到这时候,全靠命大。
说着,裴彧昂首:“三王子就在这里,近在咫尺。若教你们的大汗知道,你们见了三王子,却没把他换回来……你们自己知道后果。”
杜跃却抓住了裴彧的袖子:“不,不,四殿下,在下并非不想换回三王子。只是,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若是四殿下能够亲自将三王子交付到在下手上,先前的失礼之处,一笔勾销,而且,背后这些金子,都是您的。”
说着,杜跃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裴彧身上。
亲手将车鹿迎出来,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事,这件事的难度,和吹一吹案上的灰尘差不多。
西北军的兵士站了大半天,早就精疲力尽,只期盼眼前的仪式快些结束。而杜跃的眼中闪着殷切的目光,似乎真对裴彧亲手迎回三皇子有极大的兴趣。
裴彧站在中间,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他谨慎地开口:“两方后撤,只留下杜大人和我,用以移交之礼。”
杜跃从善如流地应下,命令所有柔然人撤退。
裴彧亲自打开了铜锁,将车鹿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一步步走向杜跃。
车鹿的身子有些沉,每走一步,都重重地撞在裴彧身上。幸好裴彧身形高大,脚步有力,才能将手无缚鸡之力的车鹿拖动在身侧。
裴彧鼻子尖,他能闻到,车鹿的身上传来一股幽然的香味,似乎是从车鹿随身携带的那个小荷包中散发。
明明只有几步的路程,裴彧却走得有些气喘。
这很奇怪。
裴彧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在狂跳,他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拉着车鹿的手臂,放在杜跃的手上。
说时迟,那时快,一块泛着香气的帕子捂了上来,蒙住了裴彧的口鼻。
裴彧想挣扎,但令他大感意外的是,他的手足,忽然间僵直如枯木,动不了了。
一股熟悉的感觉袭来,裴彧的眼前,浮现出之前时不时手足无力的状况。一股彻骨的恐惧瞬间攫取了他。
裴彧想说话,但口舌也软绵绵的,竟然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西北军见主将蒙难,刹那间兵戈竖起,森森白光亮在场上。
杜跃却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夹在裴彧脖颈之上:“四皇子在我手上,谁敢上前!”
西北军被杜跃喝住,竟无一人敢再往前一步。
车鹿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在裴彧耳边道:“裴彧,还记得我在落雁峡下捅你的那一剑么?”
裴彧没有反应,他现在,委实做不出什么反应。
车鹿自顾自讲下去:“那剑上,涂抹了柔然秘制的毒药。毒药潜伏在你身体里,只等待香引催发,便可毒发至全身。你那貌美的妻子,也中过一模一样的毒,你还记得么?”
车鹿一脸得意的笑容:“我被你关在无边地狱里,每天都在想,裴彧什么时候再来见我呢?如果你见了我,我一定催发你身上的毒,我要让你意识清醒地感受到,你的肉被我一片片割下来,你的军队被我一个个消灭。剩下的人不会知道,你是因为交换人质而死,他们只会得知,他们的主将因为钱财,背叛了他们。裴彧,你在折磨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今日的下场,哈哈,哈哈!”
“还有你的妻子……她真是貌美得合乎我的心意,若不是她死了,我总要尝上一尝。”
车鹿说完这句话,不再坦述心迹,直接抓住杜跃的手:“杀了他。”
终于有西北军发现了场上情况不对劲,不知是谁喊了声:“兄弟们,上啊,把少将军抢回来!”
西北军与柔然人一拥而上,两者相互斗争,混作一团。
车鹿和杜跃被护着且战且退,反而到了战场边缘。事态不受控制,车鹿的心里多了几分烦躁。
就在车鹿再一次想要用裴彧威胁西北军的当口,他的脖颈间传来微微的凉意。
车鹿眼前出现大片的红色。
他不可置信地捂住涌血的喉头,拼命咳嗽起来。
杜跃的声音好像在天边,又好像在耳侧:“三皇子,三皇子,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啊————”
一声惨痛的尖叫,杜跃的声音熄了下去。
重物砸倒在地面,杜跃彻底没了声音。
车鹿侧身倒地,他看到,地面上的草叶迅速被浸泡在鲜血之中。他知道,这些血,是从自己身体里面流出的。车鹿瞪着双眼,努力想把眼前的一切看清。
他看到,眼前的男人站了起来。
嗤的一声,将小刀扎入了自己的大腿。
似乎因为疼痛带来的紧张,裴彧竟然能在地上坚持着走路。
一步,两步。
他的鲜血温热,滴到了车鹿的脸上。
裴彧怎么可能还站着!他不是中了毒么?他不应该就此倒下么?
车鹿内心,有无数个念头疯狂叫嚣。
最后只剩下一个最深沉的恐惧:他要死了么?裴彧走过来,是要杀死他么?
车鹿想错了。
裴彧摇摇晃晃,翻身上了几次马,终于成功。裴彧将脚套入脚蹬,胡乱将缰绳扯下,把自己固定在马背上。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调转马头,将匕首插入马臀。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朝着远方跑去。
车鹿最后的视线,落在越来越远的一人一马上。尘土落上车鹿的眼睛,但他已经不会再眨眼了。
一双漂亮的黄金瞳孔,蒙上一层灰。
马背上的起伏,令人恶心得几乎要呕吐。裴彧的脑子很混乱,或许处于毒药的副作用,或许是被颠的。
是的,车鹿和杜跃在交换俘虏的仪式上偷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