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银翘觉得自己也不应该再有别的要求。
幸好韩因非常善解人意,主动背过身去,将一大片空间留给许银翘。
许银翘从善如流地躺下,不一会儿,就听到周围传来了熟睡的呼吸声。
月光清凌凌撒在地面上,许银翘看着月色,忽然间,就睡不着了。
她的脑海里,一直盘悬着白日里看到的场景。
其实她看到了,车鹿手中的锦缎。那花纹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许银翘闭上眼睛,脸上就能传来被锦缎覆盖的,温热的感觉。她的鼻尖,也好似能闻到裴彧身上的味道。
贵族男子的熏香之下,是深重的铁锈、鲜血、土地组成的味道。
混杂在粗粝的感觉之中,她每一次闻,都会沉醉其中。
裴彧真的脱身了吗?他最后的刀口,陷入是一无力之人留下的痕迹。
他被伤到了吗?伤得重不重?是否有性命之虞?
——那么强大的男人,也会受伤么?伤得重了……会死么?
一想到裴彧有可能会死,许银翘的心,不自觉痛了一下。
就像有一只爪子在挠许银翘的心肝,她躺到后半夜,终于耐不住内心的催促,悄悄地爬起身来,拿上药材,出了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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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月光照亮银色的浅滩, 清凉的流水拍到许银翘的裙角上,像是个欢快的小孩儿,极力邀请她下水与他们一同玩耍。
许银翘将药材放在一个软袋里, 贴着小腹存放,走起路来, 沉甸甸的, 对着小腹一撞一撞。
她正在顺着河流向下走。
许银翘记得很清楚, 溯河而上百余步,经枯木而转,再走一刻钟, 便是白日里发现尸体的地方。
草原上十分空旷,隐隐有促织娘窸窸窣窣的声音。但草虫怯怯的私语声, 只让天地间显得更加安静。
许银翘能听清自己的脚步声。
月氏人的营地在背后越缩越小, 已经成了一个小点, 眯起眼睛看, 只剩下一个隐隐的灰影。营地里的众人还在熟睡,包括韩因。
许银翘知道, 自己出来寻找裴彧, 韩因会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她甚至不用问他, 从韩因的言行举止当中,许银翘自己就能推出这个结论。
他会说, 许银翘, 白日里发现的两具尸体都是重要人物, 你涉险前去,很危险。
他还会说,你既然已经费了老大力气离开裴彧,为什么又因为受伤之人可能是他, 而折返回到他的控制下呢?
正因如此,许银翘才偷偷溜出来,谁都没告诉。
她的心提在嗓子眼,走两步,就要摸一摸身上携带的几味治疗创伤的药草,再次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缺失。
无论旁人说什么,许银翘有自己的主意。
她决心前去确认,袭击车鹿之人,是否是裴彧。这件事情,是谁也撼动不了的。
许银翘愿意为此冒险。
草原上的景象一如白日,只是加上了一层暗夜的伪装,显得分外神秘。许银翘双目适应了黑暗,她环顾一圈,在黯淡的星光下,很快就发现了白日里那条小道。她拨开草丛,顺着马蹄踩踏的印记,追了上去。
前方一片寂静,草叶被踩动的沙沙声,是这天地间剩下的唯一声响。
许银翘越走越远,但仍旧没有瞧见有人经过的踪迹。
她慢慢地感受到双腿的疲惫,连带着,头昏脑涨。许银翘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她对自己说,自己恐怕猜错了,裴彧分明不在这草原上。
是的,裴彧试图来找过她。但他往边境兜了一圈,现在恐怕早就回到了雍州城。那里,有他最熟悉的皇子府,有他从小长大青梅竹马的女孩,还有他忠心耿耿的将士。他怎么可能跑到荒凉的草原上呢?
但心头有另一个声音冒出:但是,草叶被踢倒的痕迹还没有结束,或许,裴彧就在小路尽头呢?如果你现在停下来,那么前面走的那么多路,就都白费了。
许银翘头昏脑涨地走着,忽然,脚下却当啷一响,好像踢到了什么物件。
她弯下腰,将踢到的物件拾起。
借着月光,许银翘看清了,这物件是把小刀。
刀身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月光之下,花纹流动,如逐月华。此刀做工精美,不似凡品。
许银翘恰好缺少防身的武器,于是收刀悬于腰间。她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向前两大步,脚下一软,果然踢到了一个厚实的事物。
是个人。
足尖传来轻轻的疼痛,许银翘却顾不上这股不舒服。她蹲下身来,双手伸入人体与草地的缝隙,费了老大的劲,才把躺倒在地上人翻了个面,露出正脸。
真沉呐,许银翘心想。他吃了什么,跟秤砣似的,让她费这么大力。
月光渺渺,周遭景物都好似蒙了一层纱,只有一个人分外清晰。
裴彧的容颜,就这么撞进了许银翘的眼帘。
毋庸置疑的,地上这人,正是裴彧。
许银翘心头蓦然一松,紧接着,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裴彧此时双目紧闭,不知是本身虚弱,还是月光作祟,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惨白,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水鬼,又像是在脸上覆了一层纸做的面具。惨白,泛着隐隐的青光,很不妙的颜色,许银翘只在将死之人的面上看到过。
裴彧的头发曾经被汗打湿,蜿蜒着贴在额头上,伸入领口。此时汗干了,头发还停留在原地,不仔细看,像一道狰狞的刺青。
头发尖儿扎着皮肤,一定非常不舒服。
许银翘叹了口气,伸出纤细的手指,拨开粘在皮肤上的长发。她下手轻柔至极,像是生怕惊扰了一个熟睡的人。
明明……裴彧只是看起来像睡着了。
许银翘屏住呼吸,将两根手指搭上了裴彧露出的脖颈。活人皮肤温热的触感,好似变成电流钻进了许银翘的皮肤,她浑身一激灵,心口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
幸好,天菩萨保佑,裴彧还活着。
裴彧的脉搏很轻,如同游鱼般稍纵即逝,许银翘在心中默默计数,一晃神,便漏了一拍过去。
她全神贯注,终于感受到了裴彧的心跳。
他的心跳很慢,也很轻,如同风中燃烧的蜡烛,稍不注意,就会被吹灭。
许银翘这才注意到,裴彧的脸很烫。
她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紧接着,顺着裴彧的身子探下去,经过他结实的胸膛和小腹。这里的肌肉完好无损,许银翘很熟悉裴彧的身体,隔着衣服都能摸出来,他的上半身并无大恙。
再往下,却手指冰凉,举起一看,许银翘触摸到了一大滩湿漉漉的鲜血。
他受伤了。
这是许银翘的第一反应。
月光照在许银翘的手上,她的半只手淋满了鲜血,像是刚刚掏了一只老虎的心脏。
这种感觉让许银翘有点奇异。
很久以来,都是裴彧压制着她,限制着她,钳制着她。但今日,裴彧就在许银翘面前这么毫无防备地躺着,任人宰割,仿佛她下一秒就可以收走他的性命似的。
身份的倒置,让许银翘觉得分外新奇。
她再次检查了一遍,又发现一处不对劲。裴彧的右手软绵绵地垂着,随着翻动,呈现出一个奇怪的角度。看起来,像是骨头折了。
为了确认,许银翘伸手一捏。裴彧的身子猛地一抽,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许银翘立刻紧张起来。
她急忙甩开手,生怕裴彧在此时醒来。
如若他醒来,她不知道要以和面目面对他。不若他就这样静静地昏一会,二人之间,倒还葆有一份平静的余地。
幸好,裴彧只是条件反射地抽动了下,他的双目还是紧紧地闭着,没有丝毫苏醒的痕迹。
许银翘这才放松下来,继续检查。
外伤导致的高烧不醒,创口暴露,失血过多,心跳变缓。右侧大臂骨头有损,看样子,像是遭受了猛烈的撞击。
浑身上下,还有不计其数的,大大小小的伤口。
许银翘觉得,裴彧就像一个被千刀万剐之后,随意丢弃的娃娃,浑身破破烂烂地躺在天地间。不知为何,她内心泛起一丝怜悯。
她见过他最骄傲也最矫健的的样子,此番看到裴彧奄奄一息,不免有些垂怜之心。
这是作为一位医者,对病人的垂怜。许银翘这么说服自己。
如若许银翘再晚来一天,或者今晚并没有下定决定偷溜出营地,裴彧身受此上,便会在这苍茫的草原上草率地了结此生。
一想到这个结果,许银翘心里就一阵后怕。
许银翘心头有些惴惴,但手脚极其麻利。她寻来两根木枝,私下裴彧身上的衣服充作布条,先将裴彧的右臂固定起来。然后,她掏出身上携带的草药,用口嚼碎了,涂抹在裴彧的伤口上。
处理好这一切,许银翘的额角也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用手背抹了抹汗,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现。
几个月前,她在太液池边的废弃宫殿,嚼药敷伤,为裴彧治疗。这次,是她救裴彧的第二次了。
天边已经透露出薄薄的鱼肚白,晨鸟啁啾,仿佛在提醒许银翘,时光飞逝,转眼新的一天又要开始。
许银翘知道,自己再不赶回去,就得被韩因发现了。
她赶忙站起身来,拍拍裙边沾染的土坷垃,迈步便要走。一出步子,裙角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许银翘只以为是被草叶绊住,没多想,用力将裙子一拽。
谁知,她一用力,裙子非但没被拉动,反而冒出了刺耳的裂帛声。
棉线崩开的声音,让许银翘内心警铃大作。不会又要破吧!许银翘心头暗暗叫苦。
她回头一看,顺着裙摆,瞧见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这手上还沾染着残褐色的血迹,人明明还昏着,手却犹如有了感应一般,牢牢抓住许银翘的裙摆不松手,比钢铁铸的还要牢。
“祖宗哎。”许银翘小小叹了一声,赶忙蹲下身,拿指腹在裴彧的手上轻轻摩挲。
似乎是感受到了许银翘顺毛般的温柔抚触,裴彧的手渐渐松开,许银翘抓住这个机会,丢开裴彧的手,从地上跳起来就要逃。
谁知,裴彧人虽然昏着,动作却比闪电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