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时的裴彧并不知道,他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心口空了一块,草原上罡风猎猎,有风漏进来,凉得刺骨。
那片柔软的胸膛,曾经给予了他无限欢愉与爱恋的胸膛,就这么冰凉地成为了一块死肉。
裴彧几近自虐般地,将那日的片段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
每一遍,都能让他的心猛地一抽,牵连到血肉,一抽一抽地疼。
他看到了更多的细节。
巧笑倩兮的许银翘,眼中含藏顽笑的许银翘,在他的注视下羞红了脸,如同一只羞答答的花苞的许银翘。
裴彧的手放到了床的另一侧,空的。
紧接着,更多许银翘出现了。
她或是眼带嗔怪,猛地一转身,或是低下头,抬起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又或者,眉头紧锁,双目含泪。
然后她们一个个都远去了,只留下裴彧躺在原地。就好像他受了伤,躺在一大片草腥味的秋黄里一样。
他再也抑制不住,从怀中拿出许银翘留下的嗅帕,放在鼻下,像一个溺水的人偶然得到一口新鲜空气一样,大口大口地吞食空气。
带着许银翘味道的空气。
真奇怪,二人相处的时候,裴彧明明从来没有注意过,许银翘身上有什么味道。但许银翘一离开,他的脑海中,立刻漫上了所有。
大抵是因为出身医女的缘故,许银翘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中药的清苦。
像是从旧医书中掉落出的,干枯的草药。
很淡,有点苦,但闻久了,又有回甘。
一股杂糅的女人香。
李老军医能复刻许银翘的味道吗?裴彧不知道。他的脑子太累了,几乎不能动作,更别提去想这么复杂的事情。
他此刻只想静静地躺在床上。
从裴彧出生以来,他似乎就没有获得过这样的时间。能够无牵无挂地,沉湎在自己的世界中,就像现在这样。
他现在拥有这样的奢侈,一来是由于旁人的体谅——他新丧妻,是个崭新的鳏夫,有点消沉,太正常不过。第二个原因,却是裴彧没说过的。
他近些日子,总觉得自己的手脚越来越乏力。
裴彧向李老军医问诊,李老军医为他把脉良久,都诊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好说,裴彧这手脚软弱的症状,是心病所致。心结解开了,这病症便能一步步自己好了。
裴彧自己评估,手还能拿得动重剑,拉得动弓,于是乎也将此事抛于脑后。
不过裴彧不找事,事却来找他。
今日,柔然王修书一封,特地指明要裴彧翻阅。裴彧拿出此书一看,柔然王在其中写道,小子顽劣,误入大周国境,不慎为西北军所擒。柔然王听闻,小子目前正被关押在裴彧所率西北军牢狱之中。鉴于大周和柔然素有友邦的感情,特此修书一封,希望能用黄金换回自己的孩子。
裴彧这才想起了还被关押着的车鹿。
一想起这个柔然王子,裴彧就恨得牙痒痒的。
此人狂妄至极,无法无天,裴彧在草原上就听闻过他的恶名。在京城的时候,车鹿就三番四次对许银翘无礼,进退失当。但那时裴彧在京中毫无根基,不能杀死这一个代表两国友谊的来使,所以,他只是对车鹿小惩大诫,并没有痛下杀手。
或许就是这一次次的放过,助长了车鹿的气焰。此后,车鹿变得更加猖狂。
在许银翘之死中,车鹿虽然不是直接捅刀的那一人,但也是间接导致了许银翘的死亡。
裴彧多想杀了车鹿,但他也知道,车鹿一死,大周与柔然,必有一战。主动挑起战争,并不是一个将军所有的,英明的行为。
他只能将车鹿关在特制的牢房中,命令士兵们给车鹿用刑。这些刑法,都是在皮肉之上表现不出来的,久而久之,人看着好好的,皮囊之下的血肉,却溃败如同烂泥,成为一个一戳就破的脓包。
裴彧的目光再次落回柔然汗王的信。
他提笔挥毫,洋洋洒洒写下了一张回帖。
三日后,夜来县外,双方交换人质。我出汗王之子,敬请备好黄金,用金换人。
裴彧,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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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清晨寒露未醒, 许银翘已经起了床。
她小心翼翼地褪去身上的中衣,换上贴身的袄袍,再在外头罩上一件防风的长衫。
做完这一切, 她才摩挲出些动静,提醒屏风外那人, 她起来了, 他可以进来了。
韩因的声音隔着屏风响起:“银翘, 今日天冷,窗户上结了霜,你出去的时候, 可别忘了兜帽。”
“我省得的。”许银翘答话,伸手从床头顺走了防风护面的毡毛大帽。
狭窄的室内, 被屏风分隔成了前后两块。
后头是原有的那张床, 许银翘日日睡在床上。前头则是韩因休息的地方, 他用长椅与桌子拼凑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卧倒的床榻, 独自一人合衣睡在外头。
那日许银翘与韩因被一同关在室内之后,许银翘看着室内仅有的一张床, 越看越犹豫。
同住已经是她的极限, 若是与韩因同睡, 那就真的越界了。
在许银翘的眼里,男女同寝, 乃是夫妻之间才能做出的举动。她与韩因虽然有几分交情, 但二人之间, 并没有男女之情。如若她就这么顺从地与韩因同睡一床前,事情就真的什么都说不清了。
更何况,许银翘还没完全放下……
许银翘后撤一步,拉开了与韩因的距离。她的眼睛在室内打量了一圈, 找到了些许桌椅。若将这些桌椅拼凑起来,或许能够拼出一张床。
许银翘垂下眼睫,咬着嘴唇,内心筹措如何措辞。
当韩因看到许银翘犹豫的那一刻,他就瞬间猜到了许银翘的想法。
许银翘是不愿与他同床共枕的。
喉头莫名泛上的一股苦意,韩因咽下这股苦涩,主动开了口:“银翘,你身子未愈,我也不可能离你太远。不如这样,我睡桌子,你睡拔步床,这样,你能休息得好,我也能守着你。你看如何?”
许银翘抬起眼,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她果然笑了,尖尖的下巴边上,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好啊。”许银翘走向拔步床,末了,又转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韩因,多谢了。”
韩因看着笑容清浅的许银翘,内心忽得一暖。
她一笑,室内就如同生满了光辉,他心中的苦涩,也去了大半。
感觉到自己心驰神曳,韩因忙收住了自己过于露骨的眼神,转而看向别处。
他道:“我明日冲父亲要一扇屏风,放在中间。现在不早了,快睡吧。”
许银翘应了一声。
她的声音如同小猫嘤咛,韩因的心,再次狠狠一动。
室内再次陷入了黑暗,许银翘的呼吸声很快就变得悠长而又缓慢,韩因却睁大眼睛看着黑暗。
韩因睡不着。
他在想许银翘。
许银翘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在韩因看来,许银翘表面上软绵绵的,看起来脾性很好。但与她接触深了,却会发现,许银翘这人很有原则。她想怎样,不想怎样,都不会随旁人的意志改变。
正因如此,如果许银翘不想与他韩因同床共枕,那么这个决定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会改变。
如果要韩因用一个词来形容许银翘,那便是外柔内刚。
韩因若想讨许银翘喜欢,他便不能强迫许银翘。相反的,每一件事,都得和许银翘商量着办。
君不见上一个强迫许银翘做自己不喜欢事情的男人,落得一个什么下场。
韩因现在回忆起裴彧,心中不免有点唏嘘。
想来高高在上的男人,身上被捅了个血窟窿,骑着一匹并不驯服的野马,巴巴地追在许银翘的“尸体”背后跑,直至跌入尘埃。
——何等可怜可悲,又可恨。
韩因摇了摇头,心中暗自下了决定:就算他再想和许银翘亲近,也得耐住性子,一点一点地与许银翘磨。
若是他操之过急,许银翘就会像一只警惕的兔子,唰一下跑开。
如果那样,韩因一路上的努力,可就都付之东流了。
韩因给自己吃定心丸:裴彧已经从许银翘的生活里消失了,如今她的身边只剩下自己一个男人。没有人能跟他抢,也没有人能对他造成威胁。
只要许银翘还在他身边,他就永远有努力的机会。
想通了这一点,韩因的动作也变得不紧不慢起来。
他只当与许银翘中间淡淡的尴尬与情愫不存在,每日只和许银翘谈一些族中事务,闲下来,韩因也会教许银翘一两句月氏话。
渐渐的,许银翘防备的态度,也松弛下来。
在月氏族的这些日子,许银翘试图找到自己的定位。
回顾往昔,许银翘在当皇妃的那段日子里,曾经花下苦功夫,钻研如何管理一府的事务,如何在宴会上优雅地吃食,如何在夫人小姐闲谈看戏的时候优雅地插话。但是,到了月氏族中,这些技能都失效了。
这里的月氏人,没有盛大的宴会,也没有冗杂的账本,许银翘就像一个空有一身功夫的大侠来到田间地头,忽然一下子,全无用武之地。
月氏人唯一的任务就是生存。
在大漠中孤岛似的绿洲上,保持基本的生存需要。
然后防止被柔然人发现。
许银翘身上只剩下两样有用的物事:第一,她会医术,第二,她能识字。
许银翘一跃成了月氏人中文化水平与医学水平最高的人。
于是,她主动请缨,上午教授月氏族的孩子们一些基本的知识,下午则偶尔出诊,看望族中老人。日子一天天如流水般过去,许银翘逐渐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相应的,月氏族人,也渐渐接纳了许银翘。
渐渐地,许银翘回家的时候,总有一两个小萝卜头跟在她身后,口中嘟囔着一些许银翘听不懂的话,听起来,像是“玉泽斯哥楞特”云云,许银翘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问了韩因才知道,那些小孩子称呼她为“美丽的少女”。
或者说,仙女。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好起来,不过,时间长了,许银翘也不免觉得有些无聊。
恰好,族中的药材也见了底,韩因趁机邀请许银翘,参与月氏人下一次“出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