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刀剑都停了下来。
许银翘惊魂未定,定睛一看,攻击他们的,不就是方才他们跟踪的月氏人吗?
她摊开手,示意对方自己手中没有武器。
韩因却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他的双唇颤抖着发出了一个音节。
“……父亲?”
许银翘这才注意到,领头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与韩因长了一双相似的眼睛。双眼皮内褶,显得眼尾略长,在严肃的时候看人有些冷,但笑起来,又能在眼角炸花。
领头之人扯下了面纱,周围人也纷纷撤下武器,露出真容。这下,许银翘更能确定,领头之人和韩因,必定有点血缘关系。
韩因先是一愣,然后整个人被一阵巨大的狂喜席卷。他将许银翘从地上扯起来,脸上笑开了花:“我是呼韩因,她是阿拉塔。爹爹,我是呼韩因,她是阿拉塔啊。”
*
骤然成为了真正的月氏公主,许银翘颇有些不习惯。
之前在宫内得知自己的身份时,她只是模模糊糊有了一个大概的感觉。哦,原来我是一个已灭之国的公主啊。这个认知,于她的皇妃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
但是,在亲眼见到了方才还冲自己兵戈相向的月氏人,一下子低眉顺眼恭恭敬敬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许银翘还是很震惊的。
她内心不断告诉自己,韩因解释了她的身份,她现在是真正的公主。
于是,许银翘强自镇定地问韩因:“怎么让他们起来,我想去他们居住的地方看一看。”
韩因的口中冒出了一长段话,那领头的男人与韩因互问互答。许银翘能听出,韩因似乎很久没有讲月氏人的话了,他说得磕磕绊绊,但不影响正常交流。领头的男人说话明显顺畅许多,交流起来,语音语调也更丰富。
但许银翘一句话都听不懂。
母亲在大周皇宫之中,几乎不与许银翘说月氏话。偶尔的几句哄睡之语,也会被母亲用大周官话替代。久而久之,许银翘竟然真的一点都不懂月氏话了。
陌生的语言让她有些惶恐。她将求助的眼光投向韩因,这是她与这群人沟通的唯一桥梁。
韩因似乎感觉到了许银翘的眼神,他转过身,给她了个放心的笑容。
许银翘的心,忽然定了下来。
和月氏人沟通上,事情便变得简单多了。
月氏人让出了一匹最好的马,恭敬地请许银翘上去。马儿似乎不是很满意眼前这个陌生的清瘦女人,不住打着响鼻,但马头还是被月氏男人的大手按得低了下去。
许银翘看马儿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又看看在一旁的阿钱。阿钱身量矮小,比不上草原上这些剽悍的野马,不知道为什么,许银翘竟在阿钱身上感受到了一丝自卑。
“我骑着阿钱。”许银翘坚定地发声。
韩因眉毛一挑,像是向她询问,你确定?
许银翘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
众人呈半包之势,将许银翘和韩因安排在最中间,朝着月氏人生活聚居的地方进发。
许银翘骑着马,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取得他们的信任,也不那么难嘛。”
韩因的脸色略有些不自然,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住嘴。
月氏人居住的地方很远,从白天走到黑夜,直到天空中布满了星星,许银翘才终于到达了他们的聚落。
这是大漠中的一处绿洲,几处帐篷低低矮矮地散落其间。中间,一处清泉,正汩汩地冒着水波,形成了一弯月牙似的水面。
月牙状的水面,倒映着天空中银色的月牙儿,静谧而又美好。
男人们回来了,营地里的篝火瞬间亮起来。
女人和孩子的声音从帐篷处传了出来,不过一会儿,就出来了一群人,将远道而来的男人团团围住。
他们看到了两个陌生的人。
许银翘被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内心却没有一丝不自在。冥冥中有一种感觉,像是潜藏在血脉中一样,告诉她,她属于这片土地。
眼前人的面庞,隐隐透露着熟悉,仿佛在几百年前,许银翘就见过他们一样。
许银翘下马,有人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了一处帐篷。
韩因为她翻译:“他说,这里就是你以后的住处。你是公主,理应得到最好的供养。”
许银翘低声谢过,那个月氏人似乎有些受宠若惊,手舞足蹈地离开了。
但韩因站在门口没有走。
许银翘面上浮现出清浅的笑容。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过梦幻,如果换做一天之前的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在十二个时辰之后,就会回到大漠故乡,见到暌违已久的族人。
她开口,声音也像漂浮在梦境中一样:“你住哪里?今天不早了,快去睡吧。”
韩因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有些艰涩:“……我也住在这里。”
许银翘如同被蒙头浇了一桶水似的:“啊?”
“其实,我并没有告诉他们,你公主的身份。”韩因深吸一口气,终于说了实话,“他们只认识我,不认识你,如果要证明你是公主,需要拿出证据,但是我们身上什么都没有。所以,我说,你是我的妻子。我的父亲是他们的首领,他不会亏待自己的儿媳。”
许银翘彻底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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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正在许银翘因为要和韩因同床共枕而烦恼的时候, 裴彧这边,也颇有些焦头烂额。
距离落雁峡之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时间可以让被尸体压折的秋草重新长出, 但是,注定有一些东西, 留在了时间里。
落雁峡之事平息之后, 西北军迎来了短暂的休憩。也正是从落雁峡一战过后, 裴彧越发发狠地操//练军队。
他几乎整个白天都泡在军营里,射箭,骑马, 剑术,角力, 每一项, 裴彧都亲身指导, 亲自参与。
裴彧本身就身材高大, 力量惊人,此时不遗余力地与士兵们拆招练习。在裴彧的面前, 不少士兵, 都成了裴彧的手下败将。傍晚下了沙场, 总能看到一群兵士,或瘸着腿, 或磕着手, 相互携手一绊一绊地走回去。
别说最底层的士兵, 就算是耿将军,内心着实苦不堪言。
耿将军又要安抚被打击到的士兵,又要为裴彧安排第二天新的一茬士兵,几天下来, 头发都熬白了几根。
同样苦不堪言的还有李老军医。
自从得知了许银翘的死讯,李老军医头上,立刻落下两样大事。
第一样,是给裴彧带回来的尸体防腐保鲜,以便能够停灵过头七。
李老军医看着这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内心大倒苦水:裴彧也不想想,古时候的人将尸体放在明堂之中停灵,是为了预防死去之人还魂醒来,但是被早早下棺入土,导致亲属错失神迹。但面前这具尸体,死得不能再透了,多停灵,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老军医虽然内心嘀咕颇多,嘴上还是不敢和裴彧顶嘴。裴彧命令他做什么,他照做就是了。左不过多放些冰片香丸,把棺材中这一丝幽幽的腐臭给压下去。
但裴彧交代的另一件事便着实让李老军医摸不住头脑。
裴彧拿了几方帕子,放在李老军医面前,要他嗅闻。
李老军医心存疑虑,一样样闻过去,鼻尖传来清苦的药味,苦药之中,又透露着点点馨香,令人心旷神怡。
李老军医的鼻子尖离开最后一方帕子,裴彧就把手帕夺走,收在了怀里。其动作之快,倒教李老军医觉得,裴彧收起来的,不是帕子,而是滋滋冒油的烤肉,不然他为什么这么视若珍宝,敝帚自珍?
“你闻了上头的味道,也知道药材香料如何调配,给你三天的功夫,给我配一个,不,十个荷包来,里头塞上与帕子上别无二致的香料。”
裴彧作出了他的指示。
李老军医内心如晴天霹雳。
没有提示,没有配方,没有其他任何协助。
他再神通广大,也不能在三天之内,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啊!
“老头,还有什么问题吗?”裴彧问。
李老军医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没有。”
话一出口,李老军医就想打自己两巴掌。
恁的,顺话顺习惯了,合该拒绝了这个祖宗!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李老军医不是君子,但还是爱惜自己的小命。话一出口,他再追也是晚了,不如老老实实去办裴彧交代下来的差事。李老军医可不信,这位爷的鼻子能有那么灵,能把各种香料之间的细微差别都闻出来。
临出门前,李老军医回头看了看裴彧。
说实话,裴彧这幅样子,着实状态不是很好。
少年尖俏的下巴上,冒出了团团青色的胡茬,原本一头黑亮顺滑的直发,也变得毛燥起来。最大的改变要数裴彧的眼睛,一双漂亮的凤眸,此时里头遍布血丝,眼底下的黑青,连敷粉都遮掩不住。
李老军医鬼使神差问了一句:“殿下,您昨晚几时睡的?”
裴彧没有答话,而是走上前来,重重地把门关上。
李老军医碰了一鼻子的灰,甩甩袖子,吹胡子瞪眼看向底下洒扫的小婢。
因为方才一声碰响,小婢都抬起头来,看向吃了个闭门羹的李老军医。一双双眼睛瞪得圆滚滚,稚嫩的面庞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青春。
只可惜,还有个惊讶起来,也喜欢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女孩儿,已经不在了。
李老军医想到许银翘的尸体,内心也不免泛起了涟漪,心情不由自主沉重起来。他摇了摇头,对底下的小婢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没看过主子杀威风!”
说着,便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
裴彧在室内,将李老军医的猖狂之语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他没有阻拦,也没心情干这件事。
只有裴彧心里清楚,许银翘不在了,他表面上的变化,远远比不上内心的剧变。
在没有见到许银翘尸体之前,裴彧已经接受了许银翘身死的事实。但是,就算有九成九的相信,他心里还存着一丝小小的希望。
万一许银翘没有死呢?万一有奇迹来临,她死而复生了呢?
她是那么柔弱,又令人意外的,那般坚强。
想想围场秋猎,她从车鹿手底下逃过一劫的往事。每次许银翘命悬死生一线之际,他都能恰到好处地赶到,从无常的手里将她劫走。为何这次,却不灵了呢?
那么多次,曾经有那么多次的失而复得,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珍惜。
直到她心如死灰,放弃了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
裴彧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时刻。
当他看到许银翘的胸膛渐渐凹陷下去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的一丝灵魂也带着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