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裴彧昨日在何芳莳面前表现出难得的温柔缱绻,许银翘的心头就不舒服。
好像原本平滑如水的绸面,忽然生出了小疙瘩。
许银翘不明白,经历避子汤一事,自己明明已经对裴彧失望至极。可是现在,她为何还藕断丝连地念着他,揣度他。
或许往日的情分,一时半会还真难以斩断,许银翘心中的酸楚,或许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经过时光的洗刷,才能慢慢淡去。
在此时,许银翘心中只有一个真诚地期望。
她希望裴彧能快刀斩乱麻,将何芳莳的婚事处理干净。
这样,许银翘或许能够对他重拾信心。
许银翘正胡思乱想着,李老军医终于艰难地用热茶解了渴。他唇角噙起笑意,一拍手,像献宝一般与许银翘道:“大喜!皇妃请看,我将谁带过来了?”
许银翘站起身来,果然看到门口两行青衣小厮抬着个担架,担架上躺了个人。
人像一片薄薄的信笺,浅浅地窝在床上。从被子底下露出一头青丝,让人能认出,躺在担架上的是个女人。
许银翘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她激动地起身走下去,撩起了被角,看清担架上的人。
居然好久不见的白芷!
往常双颊丰润的小姑娘,如今消瘦得像一具骷髅。许银翘看到她这副模样,既高兴,又心疼。
白芷躺在床上,约莫有一个多月了。白芷失去了意识,却还能咀嚼吞咽,因此能进食度日。许银翘交代了下人,在平日里用一根秸管作引流,将米面糊糊顺着管子流入病人的喉咙。
一开始,照料的人嫌麻烦,偷工减料。许银翘得知了这个消息,第一次利用皇妃的权利,将惫懒的下人惩罚一通,或打板子或发卖,才重新洗牌,找到一群能悉心照顾病人的下人。
但是,就算这么悉心照料,白芷还是一日日瘦了下去。
“可是白芷有了什么新动向?”
许银翘心头涌出一股怜爱,摸了摸白芷的小脸。
李老军医肯定地点点头:“皇妃真是料事如神。”
李老军医的夸奖真诚又不失恭维,许银翘脸上有些臊,手脚都摆放得不自然起来。
“您老就别卖关子啦,白芷到底怎么了?”
李老军医走上前,“嘘”了一声,用气声对许银翘道:“注意看,您刚刚一摸这小姑娘的脸蛋,她便动了。”
许银翘左看右看,没看出哪里有变化。直到李老军医的手指头几乎要戳到白芷的眼眶子,她才看到,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滚动的痕迹。
动作稍纵即逝,若非许银翘足够聚精会神,又足够眼尖,根本捕捉不到。
许银翘感觉自己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像打鼓一般。她激动地攥住衣袖,凑在白芷耳边,又说了几句话。
白芷的眼球转动更加明显,几乎像下一秒就要醒过来一样。
然而,让许银翘失望的是,这种迹象出现了一会儿,便又消失了。
李老军医道:“她又睡着了。”
许银翘心头淡淡遗憾。
李老军医解释道,这种现象是近来才观察到的。白芷有意识,也在努力地想醒过来,阻止这一切的,恐怕就是在她脑后的肿块里。
许银翘五指伸入发间,摸到了李老大夫所说的肿块。几乎没有犹豫地,她下定决心:“我会解决这个问题。”
许银翘还想去宫中再借一趟书,李老军医却支支吾吾起来。
许银翘心头想着如何治疗白芷,没有在意李老军医的神情,迈步就要出门。
走到门口,许银翘却发现,院门前,多了两个披坚执锐的士兵。
“这是在做什么?”许银翘心下感到不妙。
那两个士兵眼生得很,看许银翘的眼神好似睥睨。许银翘被盯得面皮发紧,脚下一跺,就要强闯出去。
李老军医在后头追了上来,一面追,一面气喘吁吁道:“皇妃,殿下有令!”
就在许银翘脚步要踏出院门的一刹那,士兵刀枪抖擞,横于许银翘面前。
许银翘几乎被绊倒。
李老军医的话从风里飘了过来:“殿下有令,不日便要拔营,此时多有生人在前院。他派了两位侍卫保护皇妃,皇妃此时,还是少出府为妙。”
许银翘柳眉倒竖:“保护?我看他是囚禁!”
看来,让李老军医犯难的事情,就是这一件了。
许银翘指着屋内,道:“你把白芷送过来,是不是也是他的命令?”
她平日里温柔安静,此时说起话来,难得疾言厉色,像一只浑身长了刺的刺猬。眼角眉梢,含着讥诮与讽刺,桃花般的唇瓣抿起,再也不见往日的和顺。
李老军医无可回避,点了点头。
许银翘内心怒骂裴彧,语气变得尖酸起来:“他想来周全,我是知道的。”
让庭前众人没想到的是,许银翘听到了裴彧的命令,不退反进,又向前走了两步。
刷啦。
长//枪上红缨一闪,许银翘的胸膛几乎要碰到银亮的枪尖。
士兵沉默地举着武器,像两尊无言雕像。许银翘的鼻尖沁出汗珠,毫不退让地对峙着。
场面僵持。
许银翘再进一寸。
枪尖陷入前襟软缎之中,欲破未破。双方犹如悬崖上两相角力的犀牛,退一步是粉身碎骨,进一步亦然。
许银翘歪了歪头。
其中一个士兵终于开口:“皇妃,属下也是执行命令。”
言外之意,他们也不想真的伤了这位皇帝亲赐的美人,毕竟裴彧下达的命令,只是将许银翘关起来,并非要让她受伤,或者失去生命。
士兵眼下无奈之举,也是身不由己。
在众人的目光中,许银翘退了一步。
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许银翘明显感觉到,随着她的让步,每个人脑子中紧绷的弦都松了下来。
何必呢?她想,既然不信任她,何必将她当做笼子里的金丝雀,豢养起来呢?
许银翘环顾四周,心头感觉不到一丝愤怒,只有淡淡的无奈。她冲士兵笑了笑,转身一步步踱回了房屋。
就好像往日一般,闲庭信步。
刚刚气氛剑拔弩张,所有人都担心皇妃会大闹一场。如今,矛盾随着皇妃的退让而无声消弭,大家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恰好,许银翘也不需要他们上前。
她倚门回首,道:“你们都下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着,她阖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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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许银翘阖上门后, 室内的光线明显暗了下来。
她看着昏迷不醒的白芷,走过去,帮小姑娘掖好被角。许银翘低下头, 瞧着白芷安详的睡颜,将手探入她的脑后, 再次勾勒着肿块的形状。
这肿块, 就是导致眼前人昏迷不醒的元凶。
许银翘叹了口气, 声音轻得如同蝴蝶轻颤的尾翼:“白芷啊白芷,我的身边,就剩下你一个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说着, 许银翘拿来小凳,从檀木大柜的最顶端, 取出了旧日的器具。
金银双针, 丹丸药散, 旧方炭笔, 一应摆开在面前。
由于在柜中尘封了太久,取出来的时候, 空气中飘着浮浮沉沉的尘埃, 像是某处出土了古物。
许银翘抚摸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器具, 心头浮过一丝感慨。
她的手一样一样点过去,最后落在了一把锋利的银质小刀上, 五指收拢, 握住了刀柄。
许银翘记得, 太医署每年的考核,共有十二科,分别为大方脉、小方脉、妇人、搭荡、针灸、眼、口齿、接骨、伤寒、咽喉、金镞与按摩。她其他几项只能居同侪中上,偏一门金镞科, 年年稳居第一。
许银翘不怕任何血肉模糊的场景,做起事来手稳心细,闭着眼都能缝合伤口。她的天赋,连太医院的柳掌事看了,都夸赞说几十年一遇。
偏偏宫中难有跌打损伤之事,许银翘镇日家做些抓药开方子的活计,一身功夫难以施展。
此番在白芷身上动刀,许银翘除了紧张,更多的是兴奋。
她一拿起针与刀,浑身气质凛然一飒,好像换了个人一样。
许银翘觉得自己就是驰骋沙场的将军,而她的战场,就在血肉方寸之地。
她第一次给人做外科手术,面前放了那本从宫中借阅的医书。医书是孤本,里头记载了从古至今割肉开刀的案例,不过,开颅的手术很少,许银翘算是头一回。
刀刃很利,割开皮肤。
她下刀很快,也很准。两息之间,一个形状规整的小口就出现在白芷头上。
许银翘观察着白芷的表情。她按照医书上的步骤,用了麻沸散,但不知用量是否足以让白芷无知无觉。她只能细细观察病人的异动,来判断自己的下一步动作。
白芷的表情很平静,许银翘继续下刀。
刀口触及到一样软烂事物。许银翘知道,这便是白芷久未消散的淤血了。
她开口,放血。暗紫色的血液汩汩流入地上放的铜盆,许银翘看着血的颜色由紫转红,才放下心来。
她抢着时间,将白芷的伤口包扎好,又要去拿那铜盆,处理鲜血。
谁知,许银翘聚精会神多时之后,手腕不稳,铜盆一倾,半盆血泼在了书上。
许银翘赶忙去擦,但为时已晚。血液顺着书页渗入,很快,半页纸都变成了淡红色。
许银翘正懊悔顿足之际,忽然捕捉到了一丝一场的声音。
像是柴薪被火焰吞没,刺啦,刺啦。很轻,伴着许银翘如若擂鼓的心跳声,在室内清晰可闻。
许银翘颤抖着手,似有预感,慢慢翻开了书页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