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盒静静镶嵌其中。
木盒上沾了血,紫黑色的血流,如同涂着信子的毒蛇,发出丝丝的声音。血流经过的地方,泛起一层层的淡红色泡沫,像是给木盒缠上了一圈绶带。
白芷的血液,怎么会有这样的效用!
秦姑姑临别前交代的话,如同撞钟般,回荡在许银翘脑海里。
“钥匙,藏在你的身体里。”
许银翘忽然想起了那会被车鹿掳走,少年调笑的声音:“我就取你一点血和肉。”
脑海里似乎有银针穿过,许银翘心头震悚与激动同时涌上,她摊开洁白的手掌,抓起银刀,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
*
一滴。
两滴。
啪嗒。
圆圆的红色溅开,然后再是一串如珊瑚般艳红的血珠子。
粘稠的血液慢慢汇聚,如同流动的怪物,张开大嘴吞噬着一方小小的木盒。
许银翘几乎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她的目光紧紧盯着盒子,大气不敢出。
灼烧的声音还在继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气味,奇异,芬芳,又带着点熟悉。香味,正是从许银翘身前的木盒中发出。
许银翘的血液仿佛有了腐蚀性,愈流愈急,终于,“嗤”的一声,木盒被烧穿了。
钥匙确实藏在她的身体里。
打开盒子的钥匙,是许银翘的血。
她的血液中,流淌着不同寻常的东西。
许银翘看到了盒内的景象。
木盒的内部,与朴实的外表对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金泥,碧土,红赭,精细的勾勒,比许银翘所见过任何一副壁画都要纤毫如微,栩栩如生。
盒子内壁,正绘制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
心头好像被撞了一下,许银翘脚下瘫软,跌坐在地上。
她的手紧紧握着被损毁了一半的盒子,大脑中念头纷乱,思绪如乱流般不断冲撞。
孔雀,居然是孔雀。
白孔雀,是大月氏皇室的信物。
许银翘急不可耐地拿出了盒子里的内容物。
一张被折叠了许多次的小纸。
许银翘极富耐心地一点一点展开,在一片泪眼朦胧中,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
阿拉塔吾儿亲启。
翻阅此笺时,我已泰半不在人世。
病榻缠绵,命如丝烛,此天命也。虽腹中尚有孱弱一胎儿,然国破之后,此身长久支离,恐无力回天,不及见儿及笄也。
汝乃斡朵氏第五代孙。诞生之日,逢百花之节。汝父最喜兰花,故以族中古语名之汝。汝承天之厚,双亲之愿,当为族亲之主也。
然柔然悍剽,破拒城垣。国将不国,部残人亡,为人鱼肉也。汝父激愤而缢,徒留妻女于世,伶仃飘零,命若浮萍。
乃至辗转至京,已五月有余。汝年幼,尚未记事,每逢灯下照汝睡颜酣沉,我便打消追随汝父之意。
残亲旧部,探入深宫,愿为复国之念。然我觉此事如镜花水月,终不可达,推拒再三,未果。残部以汝相逼,我无他法,只得一招狸猫换太子,向死而生。
施计之前,我将你托于秦氏带走。东宫森严,定不教你被掳。秦氏此人,肃训守诺,我以柔然至宝,换其驱使十五年。
待汝年过二十,便可自行出宫。
月氏之肉,是为灵药,月氏之血,可溶沙洲凤凰木。汝以血肉开此盒,遍知真相,是我病中所能为汝着想最后一事。
惟愿吾儿身健、心平、久安。若余如此,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也。
母,且素,病中泣书。
一个个娟秀的小字,如同长了腿一般,从纸面上跳脱出来,跃动在许银翘面前。
许银翘磕磕绊绊将信读了三四遍,终于哀哀地匍匐在地,痛哭起来。
她想起来了。
全部想起来了。
她生下来,就是大月氏的公主。国破家亡后,入大周深宫为质。
梦中那双悬在房梁上的脚,不是偶然出现的吊死鬼,而是母亲。
母亲为了不让柔然旧部打扰到自己的生活,将自己托于秦姑姑抚养,自己则洒脱赴死,让人找不到把柄。
许银翘隔着一片纸,就好像和母亲对话一般。
她口中喃喃自语,似乎在对母亲说,您的嘱托,我记下了,复国之事,我遵循您的愿望,不再作想。
但是,有些事情,也由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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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秋蝉嘶哑, 更显得小院中一片死寂。
皇妃将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门外众人不敢轻举妄动,一个个静悄悄各司其职。
洒扫的小婢不时抬起眼, 看向紧闭的房门,直到皇妃将门打开一丝缝隙。
许银翘探出半个白净的面孔, 唤道:“绿药。”
院中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 如同放松的牛皮筋。
绿药领人走进去。
许银翘端坐在主桌上, 宽大的袖子落在身上,整个人苍白又美丽,像一只随时会振翅起飞的蝴蝶。
目光下移, 许银翘身前躺着另一个人。白芷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头脑后头包扎了一层厚厚的白布, 整个人的脑袋被垫高。
白芷的身下, 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血液呈喷溅状, 微微的褐色, 像是刚才经历过一场谋杀。
许银翘很淡定地指挥众人收拾好沾血的棉垫,再将室内清理一新。
待大家的目光落到白芷身上, 许银翘却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我要等她醒来。”
于是绿药与众人出走, 绿药跨过门槛的时候,煞有介事地带上了房门。
许银翘干完所有事情, 长舒一口气, 只觉得浑身肌肉酸痛, 疲惫得紧。她终于有时间冷静下来,思考这一切。
她拂开宽袍广袖,露出底下被腐蚀得只剩一点边角的木盒,静静地思考起来。
昨日今日, 揭开的真相太多,许银翘需要时间好好梳理。
第一样,便是自己身份的转变。
母亲信上言辞言之凿凿,论述详细,已经让许银翘信了八//九分。更加上车鹿绑架试探,许银翘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确实是大月氏流落在大周皇宫的遗脉。
至于车鹿当时验证血脉的方法为什么失败,许银翘想,或许是由于自己早早成为药人,血液中有积年的药材,改变了性状,才在最后关头阻止了白孔雀认主,逃过一劫。
想到这里,许银翘再细细思索,不禁怀疑,母亲忍心放手让秦姑姑将她带走做药人,就是为了防备这一天到来。
许银翘活了二十一年,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如今骤然得知自己曾为王室血脉,她理智上接受了这样的变化,但心理上还是无法从冲击中转变过来。
大月氏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对于大周来说,这是敌国质子,政治的砝码,对于柔然来说,她是灵丹妙药,令人垂涎三尺。而对于不知道是否还存在的月氏旧部来说……许银翘,是他们复国的希望。
母亲膝下仅她一女,本来许银翘应当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但母亲怀上第二个孩子后不久,月氏便已灭国,母亲受不了打击,缠绵病榻,腹中的孩子,自然也没能保住。
如若月氏人需要皇嗣,许银翘便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一想到这一点,许银翘心中泛起恐惧,但恐惧之下,又是隐隐的激动。
母亲在信上再三告诫,许银翘不可联络月氏旧部,不可起复国之念。
然而,对于许银翘来说,什么家国,什么天下,都太过遥远。她此时唯一的愿望,便是找到自己仅存于世的亲人们。
她从来都是一只孤独的灵魂,没有血脉相系的亲人,二十年来,在这世间游荡飘零,形如孤魂野鬼。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血亲,许银翘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她应当找他们。
她到哪里去找他们……
忽然间,许银翘一拍脑门,想起一件事。
除了她自己的血,白芷的血,不也能溶化木盒吗?
许银翘激动之下,竟然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通发现。
闭上眼睛,回想起白芷的样貌,许银翘果然找到了她身上近似月氏人的样貌特征。
棕色瞳仁,微蜷头发,白净皮肤。
她的眼前似乎闪过,大婚当日,怯生生从房橼后探出头,问自己是否需要帮助的小丫鬟。
垂髫双髻晃呀晃,许银翘忽然懂得了,自己与白芷之间,似乎天生就拥有的亲近感在何处。
怪不得许银翘和白芷一见如故,原来是有同族之谊在此。
许银翘伸手抚上胸口,稳定了下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
她的目光移向还在沉睡的白芷。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