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传来纸张被掀开的声音。
何芳莳念着信上的话。
“天下岂有无父之人耶?恶逆之罪,罪当同仇。”
“你看,裴彧,她在隐晦地提醒我,提醒我别忘了自己犯下恶逆的罪名。”
“她是我的母亲,就算我不说,她也什么都知道。”
“你要杀了我的母亲么?”
何芳莳的声音里带这些绝望。
“她总是这样的,每当意识到我脱出她的掌控时,她就会用父亲的事情来折磨我。这一次她的来信,便是敦促我快些找个夫家,好为我弟弟日后铺青云梯。否则,她便要自缢而死,为家里挣一块节妇牌坊。”
何芳莳说到这里,有些失魂落魄:“可是,这怎么是轻易找得到的呢?”
室内二人的话说到这个地步,旧事真相上覆的薄纱已经逐渐消失。
许银翘感觉脑子里有一根线穿过,将往昔所有事情联系起来。
裴彧告诉过她,许多年前,雍州恶战,时任刺史何庭元坚守一城,为了给城内作出表率,他亲自开口,愿意将妻女献出,作为士兵的口粮。
何芳莳的母亲,也就是何夫人,对丈夫的决定毫无怨言,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但当时年幼的何芳莳却并没有屈服。
人生而为人,并无高低贵贱。为何女人就要作为男人的口粮呢?
何庭元若是真想犒劳士兵,应当效仿上古管仲,亲手割肉,以犒疲兵。如今进献妻女,不过是士大夫虚伪的面孔,慨他人之慷的举措罢了。
何芳莳说动了当时还在刺史府中习武的裴彧。
在即将被进献前的夜晚,两个少年趁月黑风高,偷偷拉开了刺史府的大门。
愤怒的士兵冲进府中,将何刺史分食干净。
许银翘在听了裴彧的讲述后,曾也了解过雍州一战的后续。何庭元被皇帝封上,冠以烈士的名号,却只有虚名,并无实赏。在那时,许银翘就在心底存了疑惑。
直到此时,何芳莳崩溃痛哭,许银翘才将心里头最后一块拼图拼了上去。
何庭元的尸体,是被饥肠辘辘的雍州士兵分食的。
他并非守城而死。
许银翘脑海中忽然闪过她问裴彧的那句话。
——何芳莳,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很重要的人。
许银翘直到今天,才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裴彧与何芳莳,年少相识,熟稔相知。何芳莳的父亲是裴彧的师父,二人的情感,比怕是比何芳莳与亲生弟弟的感情还要浓厚。更别提,这两个人共同谋逆,同守一个秘密,同享一样的利益。
他们是彼此最坚实的后盾。
而自己算什么呢?
许银翘漫无目的地思索道。
她大概就是裴彧故事中的配角吧,因为偷听到真相被裴彧杀死?或者默默路过,将这个秘密一辈子埋藏心底?
屋内传来何芳莳哀哀的啜泣声,让许银翘心头无端烦躁。
她想离开,可是自己一旦走动,就会将身影显露在床前。只有等天色彻底暗下来,许银翘才可以趁着夜色,偷偷溜走。
许银翘站得双腿僵直,手指死命扣住身旁的木橼,才不至于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室内此时又有了动静。
“裴彧,帮帮我。”何芳莳泣道。
“只有你能帮我。”
在许银翘以为裴彧会一直沉默的时候,她听见他答应了:“好。”
*
有言道,一字千钧。
许银翘听到了裴彧的保证,莫名的,有些羡慕何芳莳。
她梦寐以求的东西,何芳莳一哭,轻轻松松就能得到。
这才是裴彧最真实的样子。
大门吱呀一声,许银翘赶紧把自己缩得紧紧的,整个人如同壁虎一样贴在了墙上。
她看到裴彧和何芳莳走了出来。
何芳莳身着桃粉的裙子,眼角腮上泛红,像是被桃花晕染了妆面。就算哭起来,也分外好看,我见犹怜。
裴彧似乎对她说了什么话。
声音在风中消散了,许银翘听不见。
许银翘看到裴彧揉了揉何芳莳的发顶心,很自然的举动,像是在安慰一位无措的小姑娘似的。
许银翘眼中一痛。
她不想再看下去了。
趁着二人分别,没有注意到墙角有人,许银翘一步一步挪向后墙。
她隐约记得,那里有一扇门,门上挂了一串年久失修的铁索。
许银翘得趁裴彧没有发现,从那扇小门偷偷溜出去。
她踩进荒草丛里,回首转角处,裴彧和何芳莳的身影一点一点被墙壁挡住。许银翘屏住呼吸,向后缓慢移动。
裴彧将何芳莳从大门送出,关上门后,他一个人低头想了很久,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许银翘的目光紧紧盯着裴彧的身影,不防脚下一声脆响。
她踩断了一根枯枝。
裴彧似乎听到了此处动静。只见他眼神抬起,如鹰隼般锐利,似乎能穿越重重障碍,直刺许银翘。
事不宜迟,许银翘连忙提起裙子跑了起来。她行动匆忙,草叶划伤了裸露的小腿,也浑然不觉。
到了后门口,锁链果然已经锈蚀。
许银翘轻轻一用劲,就掰断了铁索。
她闪身打开门跑了出去,不忘将门掩上。然后,一溜烟跑到了主道上,恰好遇见提携晚膳回房的绿药。
绿药见到她,颇为惊奇:“皇妃,您不是去殿下的书房了么?”
许银翘眼睛一亮。
绿药在此,刚好为她做个人证。
许银翘暗中整理衣服,喘匀气后,道:“这可不,我刚走到殿下书房门口,便发现耳环落到不知道哪里了,折回来找了许久呢。”
说着,她一撩头发,露出了只剩一只的耳珰。
耳珰微微摇晃,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绿药点点头:“皇妃,您放心,奴婢这就派人去找。”
许银翘松了一口气。
另一头,裴彧在一处低矮的枝丫上,捡到了一缕细细的丝缎。
冰蓝色,入手轻软,看起来,似乎有点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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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许银翘第二日, 迎来了一个意外的访客。
李老军医来到了她的住所。老头儿笑吟吟的,脸颊红润,照在阳光下, 颇有种鹤发童颜的感觉。
许银翘见到李老军医来,吃了一惊, 忙迎上去。
“无事不登三宝殿, 老神仙, 您怎么来了?”
李老军医冲她摆摆手,拒绝了许银翘的搀扶,自己撩开下摆, 跨过门槛:“不消皇妃担心,老头子利索着呢。”
许银翘从绿药手里接过茶, 给李老军医递过去。李老军医接过, 顾不得烫, 便一口一口嘬起来。
看着李老军医如此渴水, 连滚烫的茶汤都能咽下去,许银翘心头直犯嘀咕。
李老军医是裴彧身边的得力人手, 今日一大清早, 到她的住处来, 口焦难耐,似乎是有急事。但是人到了许银翘这里, 又一句话不说, 只是饮茶, 似乎又悠闲惬意得很。
难道是裴彧有什么指示?这指示,让李老军医为难了?
一想起自己的丈夫,许银翘就心情复杂。
裴彧昨日一夜未归,许银翘久违地独自一人睡了一夜。
奇怪得很, 裴彧在身边的时候,与许银翘同床共枕。许银翘身旁躺了个人,那人气血充足,绝非动辄手脚冰凉的许银翘可以比拟,因此,她睡觉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把手脚缠到裴彧身上。一夜过后,四肢俱暖,许银翘的内心安定极了。
然而,裴彧一走,被窝里便冷冰冰的,许银翘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感觉偌大一张床空出了一块。她总要辗转反侧好久,才睡着觉。
裴彧去干什么了呢?许银翘自问。
应该是去处理何芳莳的婚事了吧。事关何芳莳,裴彧处理起来,总是及时得雷厉风行。
许银翘又好似回到昨日,她一个人悄悄躲在书房外头。
得知了何芳莳埋藏了十几年的秘密,许银翘内心,说不震惊是假的。
但偏偏,这份惊讶,她不能和任何人说。何芳莳弑父,实乃大事,按照大周律令来说,弑父乃为大逆不道,加上何庭元官僚忠臣的身份,许银翘很难不怀疑,一旦这件事被揭发出来,等待何芳莳的,只有一个死字。
何芳莳和裴彧,必须捂牢了这个秘密。
一旦有流言蜚语传出,且不说何芳莳以后应当如何自处,就是裴彧,一定会刨根问底,找出消息的源头。
因此,许银翘只能闭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