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银翘长大了嘴巴,心中愕然。
她竟不知道,裴彧也懂药理。
李老军医斟酌着为许银翘解释:“四皇子小时候,见过有一人重病身亡,那人暴毙之时不知原因,让他小小年纪落下心病。因此,他在雍州驻守的时候,就有意搜集这些疑难孤本。但雍州苦寒之地,人丁不兴,医道更是难觅。”
“老夫投奔四皇子之后,他便让老夫于京城驻守。京城往来通途,消息灵便,没过几年,就搜集了一大屋子书。这就是今日皇妃所见了。”
许银翘张目望去,浩繁的卷帙堆叠成山,几乎冲向顶梁。
如果说把这屋子里的医书都换成经史子集,许银翘都敢相信,住在里头的人,能成为当朝状元。
“他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许银翘喃喃自语。
李老军医为裴彧找补道:“殿下收集医书的爱好,常人难以得知。皇妃是内人,殿下才教您往庄子上寻找我这个管书人。殿下虽未曾言语告知,行动上,可一点都没瞒着皇妃您呀!”
许银翘被李老军医这么一说,心头舒坦了不少。
她瞧着李老军医笑吟吟的面孔,深深感受到了这人老了,越活越妖,说话做事,在让人舒服的同时,滴水不漏。
看来,她今日关于避子汤的事情,是无处探听了。
许银翘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专心向李老军医讨教起脑内血块的事情。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天色就暗了下来。
许银翘本想在庄子上留宿,谁知,李老军医坚决不肯让她留下来,只道:“皇妃千金之躯,怎么能留下在这里?况且,皇妃今晚未归,殿下恐怕要着急。”
许银翘被他催着,上了马车。
马夫挥鞭,青骢嘶鸣,油壁车得得地驶上通往京城的官道。
李老军医目送许银翘离去,这才长舒一口气,转头进门。
那具白骨女人尸,正放在寝卧之中。空洞洞的大眼望向李老军医,仿佛在诉说着幽幽怨魂。
李老军医抹了把脸,舌尖用力,“呔”地一声,冲尸体啐了口。
“你想见儿媳妇?怕是不能了!”
*
许银翘的马车停在四皇子府前院,车夫驱使着马儿前往马厩,许银翘端坐小轿中,等待着力夫来抬轿。
忽然,西南方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
“怎么了?”许银翘循声望过去。
绿药遣人前去问询,那人回来之后,躬身禀报道:“回皇妃,马厩里停了两匹陌生的马儿,正和咱们的青骢打架呢。”
马儿打架,这倒新奇。许银翘心里没多想,问明白缘由,知道车夫将一对马拉扯开来,便放下了心。
小轿路过裴彧书房门口的时候,许银翘叫停了轿子。
“你们都退下吧,我有事要找殿下。”
许银翘屏退了众人,翩翩然走上了台阶。
她今日见了李老军医处的收藏,心头就一直对此念念不忘。许银翘甚至想,若是自己有这一屋书来读,一辈子呆在四皇子府,她都愿意。
这种念头让许银翘一路上心跳乱撞,几乎要动摇她离开的主意。
许银翘知道,以自己的性子,肯定会时时想起那一屋子还没阅读的医书。择日不如撞日,她今日就来求裴彧,让他准许自己日日去庄子上读书。若是能借阅一两本,便更好了。
裴彧的院落中间没有草木遮拦。
据说,裴彧在雍州的军府也是如此,目的是为了防止刺客由树冠偷偷潜入。
他的书房,也不像许银翘的住所一般,有九曲回廊,蜿蜒曲折。许银翘沿着一条直道走到底,就来到了裴彧的书房门前。
她的手已经抵上了房门,耳朵却灵敏地捕捉到,里头传来了女人低低的哭泣声。
许银翘蹙起眉头。
据她所知,裴彧虽然长了一副妖娆面孔,但他生性冷情,不近女色。
此时,怎么会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裴彧书房重地之中呢?
许银翘几乎要怀疑,是哪个倾慕裴彧的小婢女偷偷潜入了书房。
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裴彧的声音响了起来。
鬼使神差地,许银翘身子一闪,纤细的身影嵌到了菱窗旁墙壁上凹陷处。
在这个地方,她很轻易就可以将屋内二人的谈话收入耳中,而避免被他们发现。
许银翘悄悄地将耳朵贴到薄薄的墙壁之上。一墙之隔的地方,何芳莳哭得梨花带雨。
裴彧听起来也有些焦躁不安,许银翘听到,男人来回踱步的声音。
屋内二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无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被一墙之隔的许银翘听到了。
许银翘的胆子大了起来。她将指尖沾湿唾沫,在窗纸上一刮,窗纸被唾沫濡湿,露出一个小洞。许银翘从旁窥入,恰好能看到室内的情景。
何芳莳身着水红色衣裳,面上泪痕斑驳,哭得几乎支撑不住自己。
裴彧的脸上写满了纠结,想出手安慰她,但他一伸出手,何芳莳哭得更加厉害。
裴彧只好背着手,来回踱步。他转过身去的时候,许银翘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张纸。
远远的看上去,像是信笺。
信笺上头写满了字,何芳莳一看到这信笺,便又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许银翘看着少女落泪,如海棠泣露,看起来,分外可怜。她的心中,也不禁涌动起一股怜惜。
裴彧终于停下了脚步,几乎半拽着,将何芳莳半推半抱到椅子上。
“地上凉。”他轻声道,“别哭了。”
声音里,是许银翘从来没有听过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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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许银翘看着面前二人的动作, 心中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
明明二人没有逾矩的动作,明明他们衣衫完好,一触即离……
为何她的眼睛发热, 鼻头发酸?
许银翘感觉面上发痒,想有只小虫子在爬, 她挥挥手想赶开虫子, 定睛一看, 却摸了一手的水痕。
许银翘将手心的泪液胡乱擦在裙子上。
这时候,大脑终于连接上了身体的反应。
她在伤心吗?抑或是嫉妒?
为什么心里头空空的?
还是仅仅,风迷了眼睛?
许银翘控制不住地俯身前倾, 瞪大了双眼,想要把里头的景象看得更清楚些。
室内。
“这封信, 我会替你处理, 你不用管。”
裴彧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他睁开眼, 正色看着何芳莳,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你准备如何处理?”何芳莳哭得眼睛红红, 此时仰起脸看向裴彧, 神色中多了一丝我见犹怜的哀戚。
她又道:“母亲此番给我写信, 道我不孝,若在回程之前没有嫁人, 便用性命相胁。裴彧, 你说, 我该如何是好……”
“总有办法。”裴彧的眼神落到那封信上,有掩饰不住的厌恶。
“她恨我。”
何芳莳缓缓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很轻,但却有一种震颤人心的力量。
“她是我的母亲, 也是我的仇敌。裴彧,你还记得吗?从前父亲还在的时候,她身为主母,是多么宽容,慈爱,是天底下第一好的母亲,也是天底下第一良善的师母。”
裴彧跟着何芳莳的话,似乎也回忆起从前的时光。
他紧绷冷峻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罕见的柔情。像是在向往,又像是遗憾。
“但是,自从父亲死后,她就变了。”
“她再也没有正眼瞧过我。”
何芳莳说着,站起来拉住裴彧的衣袖,窃声道:“裴彧,你说,是不是因为她发现了?”
裴彧下意识捂住了何芳莳的嘴,目光在周围警惕地扫视了一圈。看见每人,他还是谨慎地警告何芳莳:“不要乱说。”
何芳莳道:“这是你的府里,母亲给我的眼睛只有这时候才不看着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如若不在这里与你商量,便无处商量了。裴彧,你还是让让我吧?”
裴彧没说话,何芳莳就当他默认了。
她窸窸窣窣,从那日兵临城下说起,一路说道了她上京前,母亲的表现。
“父亲说要将我与母亲献出的时候,母亲垂首低眉,如一座佛像,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割肉喂鹰。”
“可我却不服气,凭什么,我作为代价被献出去?”
“所以,我找到了你。你我一起犯下了不忠不孝之罪。”
“我们的人生,注定要背负枷锁。”
裴彧听何芳莳的话越来越绝望,打断了她:“不要这样想。”
“芳莳,若你是凶手,我少说也是个同谋。你谋害了你的父亲,我也谋害了我的老师。”
“这件事做得隐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人知道……”
“我会将其斩杀。”
裴彧的眼神恰巧看向窗口,许银翘站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
许银翘的心在胸口咚咚乱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呕出来。她的神经高度紧张,耳朵却愈发灵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