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彧声音如弦收紧,重新问了一遍。
“韩侍卫,你要知道,皇室清誉,容不得一丝损毁。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看清楚了?”
裴彧的话好像洞穿了韩因的心事,韩因心头一紧。
韩因硬着头皮回答道:“属下……看清楚了。”
“那么皇妃腰间,是平结呢,还是双联结呢?”
裴彧此话一出,韩因的内心立刻震荡起来。
大周女子一般用平结系带扣,但禁军中,每逢绳结,都大双联结。韩因混乱之中,一时间记不得自己是用了惯用的双联结,还是平结。
他敛住六神无主的心神,别无他选,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回殿下,是平结。”
室内静得滴水可闻。
直到裴彧说了声:“确是平结。”
韩因一下子松了口气。
上首男人不咸不淡地说道:“韩侍卫起来吧。听说你递了条子,想加入西北军。你有功,不必考核,自己把禁军处清理干净了,到雍州军籍处领条子吧。”
韩因大喜过望。他没想到,救了一次许银翘,竟然赢得双喜临门。韩因当即跪下身,咚咚咚就冲裴彧磕了三个响头。
末了,韩因问:“殿下,皇妃情况如何了?下官找到时,皇妃似乎还不能动……”
“这件事,就不劳韩侍卫关心了。”裴彧仰着下巴撂下这一句,起身便走。
韩因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目中有隐隐的担心。
裴彧还有最后一个麻烦要处理。
许银翘躺在床上,羽扇般的睫毛微微翕动,一副安详的睡颜。
在没有人的时候,她似乎一个人的时候悄悄哭过了,眼睛周围红肿了一圈,像裴彧在草原上看到的兔子。
目光下移,裴彧看到了她腰上的绳结。双带交错拧结而成一个叉字,不是平结,而是双联结。
裴彧骗了韩因。
他早就注意到,许银翘身上那个不同寻常的双联结。
裴彧的手缓缓抚摸过许银翘的脸颊,沿着她起伏的曲线一路下滑,触碰到了那个刺目的、与众不同的绳结。
银翘啊银翘,他为什么要帮着你骗我呢?
他在心里默念。
我自忖待你不薄,你却私底下瞒着我,与他结成了这样的关系。
裴彧双手覆上许银翘的纤腰,好像在检查一样玩具是否被开封。
然后,他一点一点抽开韩因系好的绳结。
里头的中衣完好无损,裴彧的心情终于回升。他的动作很轻,很慢,重新以单线为轴,另一线上下绕动,打了一个漂亮的平结。
看着和旁边的结扣毫无二致。
裴彧凝视着那个结,好似看着一样完美的杰作。
忽然,门后却传来窸窣脚步声。
裴彧好似全身触了电一般,立刻站起,回过头去。从外头走来的人是李老军医,他的手里端着一碗药汤。
见到李老军医,裴彧面色稍霁。
“皇妃如何了?”
李老军医摇了摇头:“不太好。”
薄被下许银翘的身形很瘦,如一张纸,被埋在厚重的被褥中。远远看去,和宫中大丧,埋藏在花团锦簇的棺材中的宫妃一样。
裴彧感觉眼睛被刺痛,移开了目光。
李老军医清了清嗓子,道:“皇妃所中的毒药,乃是柔然人自制的奇药。柔然人制//毒制药自成一派,大周的医书上,并没有对症下药的良方。”
“但是,”李老军医话锋一转,“皇妃之症,并非全无办法。皇妃身上,占了两样优势。”
裴彧的眉毛一挑,原本倦懒的眼皮终于掀开:“说。”
“第一样,是老夫的医术。”
李老军医说到这里,调皮地眨了眨眼。
敢和裴彧开玩笑的人不多,李老军医算一个。
裴彧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动作明显放松下来。
“老夫边关行走多年,家里藏书不说是汗牛充栋,至少也能混个学富五车。柔然人的毒,待我回到雍州,查阅典籍,或许能解。”
“那么第二点呢?”
“第二点,则是皇妃本身的体质。”
李老军医没有卖关子:“殿下可还记得,皇妃还是孩童时,曾做过太子的药人?”
裴彧当然记得,不仅记得,还记得很清晰。
从见到许银翘的第一眼开始,他就注意到皇兄不同寻常的眼神。眼高于顶的太子,何时会细致入微地体贴一个意外落水的宫女,差使人为她送来姜汤并厚毯?
就在与许银翘成婚不久后,裴彧就得到了祝峤的调查结果。令人意外的,许银翘和太子之间的联系十分清白。十几年间,曾经的天潢贵胄与药人,相互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多余的接触。
唯一能攀得上关系的,便是许银翘的师傅秦姑姑,在黔灵山侍奉过太子亲姨奶奶,也是如今的太妃。
不过这层关系太过远,裴彧并不准备发挥想象力,用祝峤查到的材料来苛责许银翘。
但裴彧的疑心却没有消失。
长久的危险环境锻炼了他像独狼一般的生存能力,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再次掀起内心的疑虑。
就像现在一样。
经过李老军医的介绍,裴彧终于明白了第二点原因是什么。
说起来很简单,许银翘小时候当过太子药人,身体里被下了猛药,虽说伤了根基,但此时却显现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
那就是对柔然之毒有了抗性。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车鹿明说那毒让人丧失五感,但许银翘还存有视觉了原因。
李大夫说完两个好消息,一双精明的眼睛打量着裴彧的表情。
裴彧看出他有话要说,让李大夫快讲。
李老军医斟酌字词,道:“殿下,皇妃现在状况如此,那么那药……”
两人对了个眼神,彼此意思不言自明。
“那药,恐怕不能用了。”李老军医吐出这句话,“此药性寒,老夫每次递上,都会加入刺鼻之物,一来是为了冲去寒气,二来,也是考虑到皇妃医女出身,防她发现。”
“此时替王妃解毒,不宜有太多无关药物。所以殿下若是不想让皇妃有一丝一毫怀孕的可能,近日,还是多克制点罢……”
裴彧轻飘飘地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下来。
李老军医关心起裴彧的房中事,总归有些尴尬。见裴彧走了,他也匆匆交代几句,将药在火炉上温着,便出去寻觅典籍去了。
室内,许银翘睁开了眼。
她没想到,自己睡醒过来,还能听到这一番秘而不宣的对话。
裴彧和李老军医不知道的是,她最先恢复的,不是视觉,而是听力。裴李二人都当她五感已失,毫不避讳地聊起了避孕之事,许银翘躺在床上,纵然心中如何激荡,也只当自己是死了般,眼皮子一动不敢动。
好不容易熬到他们都走了,许银翘盯着头顶上瓜瓞绵绵的帐子,忽觉讽刺至极。
原来她与裴彧日日欢好,还未怀孕的原因,竟是在裴彧每次床事过后递过来的药上么?
原来裴彧从来都知道,她无法为他诞下后代么?
那么宫宴上义正词严的拒绝,原来不是为了保全她的脸面,而是他根本看不上那些地位低微的女子,不愿与其诞下后代么?
许银翘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一切仿佛都串成一根线,连起成了一根血淋淋的手链,带在她腕子上。
避子汤热辣辣的感觉,重新回到了舌头上。
她于泪眼朦胧间,看到了早上二人画眉的妆台。
清晨朝阳的清光已经消散,一切美好如泡沫般破碎,只剩下最残酷的真实。
许银翘的腿,忽然能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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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绿药进来的时候, 许银翘站在帐中,手里摆弄一把剪子。
许银翘秀丽的脸庞苍白如纸,嘴唇绀紫, 脚步虚浮,好似下一秒就要站不住栽倒下去。
剪刀被举在胸前, 一个危险的姿势, 像是随时可能会插入心口。
“皇妃, 您在做什么傻事!”绿药顾不得手中的东西,随手搁在案几上,抢身下来便夺许银翘手中的剪刀。
“您……您不能自寻短见呀!”
被绿药一唤, 许银翘失神的目光聚拢,这才看到了一脸焦急了绿药。她好像忽然意识到, 自己现在正以一个十分引人误会的姿势, 拿着剪刀。
五指一松, 剪刀轻轻松松被夺走。
绿药这才松了一口气。
许银翘冲她挤出一个笑容, 柔声道:“你误会了,我拿着剪子剪蜡烛, 并没有要自裁。”说着, 她指了指绿药身后的蜡烛。
绿药顺着许银翘的目光转过身, 烛泪上有明显被修剪过的痕迹。
趁着绿药转头的功夫,许银翘快速抽开妆奁, 将一团被剪得粉碎的锦缎, 并被绞碎了的头发塞了进去, 推上了笼屉。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绿药没有注意到许银翘偷偷摸摸的动作,她摆弄了一下桌上,弯下腰收拾起房中散乱的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