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银翘坐在凳子上,静静地看着绿药。
她醒来之后, 便格外安静,看着人一声也不吭,只拿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人。
绿药几次,都感到背后有一阵眼神看着她,可是回过头去,就看到许银翘柔柔的笑容,似乎在让她放心。
一切如常。
只是皇妃更沉默了一点而已。
“皇妃,该就寝了。”烛火摇动,绿药轻声提醒。
“我想等殿下回来。”
许银翘的声音幽幽响起。
如一只游魂。
*
棚屋的顶压得很低,里头的人只能弓着身子进出。
室内黑极了,一盏灯烛照亮方寸之地。两道人影矗立在棚屋中间,鬼影幢幢般晃动。
高的是裴彧,矮的,则是李老军医。
二人俱用布条蒙住口鼻,围绕着面前的尸体。
李老大夫手中锋刃切下,划开烂肉,露出森森白骨。他小心翼翼,剥离开碎肉。不一会儿,额头就有汗珠落下,不知是被灯熏的,还是紧张的。
裴彧坐在另一头,帮着李老军医把住尸体的两条腿,使其保持正常的形态。
“呼。”剥肉完成,李老军医长舒一口气。“妇人,二十八上下,两条腿的胫骨都有被暴力折断过的痕迹。”
李老军医话还没说完,裴彧的手指就轻轻捏住了骨头异常肿胀的地方。
他记得,那个女人生命的最后几年,都是要靠拐杖度日。
要不是因为她行动不便,裴彧也不敢靠近她。她总是报膝坐在原地,拐杖放在一旁,眼神放空发愣。一忽儿,又好像在空气中看到什么东西,呵呵笑起来。
但一旦裴彧靠近她,她就会跟一头狂暴的母狮一样跳起来,把裴彧扑倒在地,用力撕扯裴彧的面容。
像要把他整个头咬下来似的。
宫女都说,裴彧的母亲有癔症。
裴彧也这么觉得。
李老大夫收起了往日乐呵呵的表情,显出几分认真来:“至于殿下让我检查头颅……”
“老夫只能说,此人颅骨上并无外力撞击的痕迹,若人无外力受损而有癔症,多半是胎里带来的。”
裴彧听得很认真,李大夫说一句,他就点一次头。
裴彧道:“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这种娘胎里带癔症的人,生出的孩子,多半也有些精神上的问题。你说是吧,李大夫?”
李老军医谨慎地点点头:“泰半如此。”
在李老军医看不到的地方,裴彧抿紧了嘴唇,双手狠狠握紧,又松开。
好像一块一直悬着的石头落下,溅起一阵轻尘。
*
三更天,黑漆漆。
裴彧独自一人打马回程,草中的促织娘早早叫了起来,眼前点点荧光飞过。
裴彧伸手向前一捞,以为是早秋的萤火虫。
谁知,他一动,那股浅碧的荧光就如一阵青烟般四散飘来。裴彧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朝上摊开了双手,果然看到,五指之上,正是方才看到的那股碧色。
一簇鬼火,从他手指尖升起,倏忽又熄灭。
想必是方才触碰尸体的时候,沾染到手上了吧。
裴彧本想将指尖搓在草叶上,心念一动,改变了主意。他双指揉捻,冷火复燃。
裴彧站在原地,看着那一点鬼火燃烧殆尽,这才重新上路。
来到营帐前,裴彧惊讶地发现灯还亮着。
一个小婢女歪在外头,闭上眼睛,头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
裴彧清了清嗓子,面前的婢女睡眼朦胧站起,一家居是裴彧,就好像羊见了狼似的,立刻精神起来。
“殿下!”
她小声惊呼,垂下了头。
“当值不力,自己去领罚。”
裴彧落下轻飘飘一句话,头也没回,迈步进入了内帐。
一进去,绿药就转了出来:“殿下,皇妃醒了,正在里头等您呢。”
这倒是个好消息。
裴彧叫水净手,又脱去了臭烘烘的外袍,简单擦洗过后,换上一身常服,迈步进门。
一进门,就看到许银翘斜靠在床上,腰后垫了一个大大的靠枕,面色憔悴,浑身上下萦绕着一股脆弱易碎的气息。
她单手虚托小腹,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冷。
裴彧如往常一样,不发一言,宽衣解带,在许银翘身边躺了下来。
一接触到床,裴彧便觉得四肢百髓一软,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卷上身来。他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今天百日挖坟,寻妻,晚上验尸,一切还都要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进行,不能给外界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饶是裴彧智计百出,熬了一天,也感觉够呛。
他伸手越过许银翘,想要掐灭烛火。
但身旁的女人并没有如往常一般随着他的动作躺下。
一只手却轻轻搭在了他手上。
她的手素白干净,落在裴彧微黑的手背上,显得更加明亮夺目。
裴彧抬起眼,眸中带着不解。
许银翘轻轻开口:“裴彧,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裴彧下意识想到了,自己方才从停尸房中出来。许银翘医女出身,鼻子灵便,就算他进门前擦洗过了,也有可能被嗅出端倪。
裴彧的心提起来,摇了摇头:“怎么,谁与你说了什么事?”
许银翘被他反问,并不着恼,自言自语般摇了摇头:“并没有人与我说什么事,我只是……发现了一样事。”
裴彧的身体岿然不动,但他的手已经暗暗伸到了枕头下方。指尖触碰到熟悉的凉意,是他惯常放在枕下的匕首。裴彧五指收紧,圈住了匕首,面上故作轻松,甚至用一种近乎调笑的语气,道:“那我的皇妃真是耳聪目明呢。”
许银翘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裴彧心头一震。
她很平静地直视他的眼睛。
“我好像怀孕了。”
*
许银翘观察着裴彧的神色,不放过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
她很轻易就在裴彧脸上看到先是震惊,讶异,然后变得复杂,好像打翻了的药汤沾在衣服上似的。
嫌弃。
裴彧定住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但他脸上状似轻松的面具,寸寸龟裂。
许银翘的手轻轻抚摸着小腹,脸上浮现出期待:“裴彧,我今天醒来,就觉得小腹涨涨的,好像要干呕。我听宫里积年的姑姑说,这便是怀孕的前兆了。”
如她所料,裴彧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个不知所措。
他狐疑地眯起眼睛,反手覆上许银翘的手:“银翘,这并不好笑。”
“你不开心么?”许银翘打断了他。
裴彧刚想说话,许银翘又抢过了话头:“你为什么不高兴呢?太子有女,三哥有孕,你不急么?”
裴彧不明白许银翘为什么此时变得如此咄咄逼人,他捏住了许银翘的手,力道大的好像要把她捏碎:“你先停下!”
许银翘被裴彧吼了一嗓子,脑袋嗡嗡的,眼神发蒙。
裴彧趁此机会说道:“你没做过母亲,这些感觉,是今日中毒后的正常现象,并非怀孕。你要是不信,我这就请李老军医过来看。”
许银翘的神情恍惚,每一个字都好像从嘴里飘出来似的:“裴彧,你不是女人,李老军医也不是妇科圣手。听说女子有孕的头几个月里,胎儿太小,脉象是诊不出来的,你就算连夜延医,恐怕也无济于事。”
许银翘一番条理清晰的话,真把裴彧说动了。
男人脸上神色难看起来,眼神飘忽,真的在回忆,是否哪一次敦伦之后忘了送避子汤。
看到裴彧的反应,许银翘觉得自己今日的试探已经达到了目的。
她装作失望的样子,垂下头去,主动熄灭了灯:“好啦,或许我只是一时担心罢了。明日,就请医生来,好么?”
她不再理会裴彧,翻了个身,就佯装睡了过去。
是的,她骗了裴彧。
用一个拙劣的谎言。
许银翘并没有怀孕,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深思熟虑后编造出来的谎言。从裴彧走入账内的第一课,她就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许银翘本以为自己的伎俩很快就会被裴彧拆穿,但事实却出乎她的意料。
裴彧真被许银翘骗进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开心,还是悲哀。
无论许银翘怎么安慰自己,裴彧在得知她“有孕”时,脸上错愕的表情,是瞒不住的。
他从来没有期待二人之间会有一个孩子,不是么?许银翘扪心自问。
她忽然觉得这个皇妃当得没意思极了。两相欺瞒,互相试探,就算是睡前,人最柔软的时刻,他们也无法坦诚相待。
许银翘把头埋入被子中,蜷紧了身子,离开了男人炙热的躯体。
许银翘身子骨不好,往日与裴彧同床共枕,都是依偎在他身上取暖。现如今自己独立出来,唯一的暖源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