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然王眼神阴狠,挥舞着大刀,就要冲上前来。
许银翘又将小刀深嵌几分,苏合达脖子上的鲜血流淌得更加畅快了,但是,柔然王攻势未减,眼见着,苏合达已经完全不起人肉盾牌的作用。
许银翘想要后退,后边是被火点燃的帐子,热浪滚滚。想要前进,前头又是个凶神恶煞的柔然王。
情急之下,她将苏合达的身躯猛地朝柔然王推去,从怀中掏出玉牌,就要吞下——
柔然王却被地上什么东西绊住了脚步。
他向下看去,许银翘也向下看去。
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狠狠扣住了柔然王的小腿。
地上的男人躺在泥泞里,明明浑身已经被鲜血浸透,胸口还传了一支箭,但他迸发出来的力道,大得惊人。
裴彧一点一点地起身。
从地上站起来的,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个从修罗场中爬出来的恶鬼。
许银翘吞入令牌的动作,瞬间停滞了。
柔然汉王也愣神了一瞬,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转刀就要劈向裴彧。
“不要——”
许银翘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的身体下意识地挡在了刀前。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许银翘的身子被拥入一个硬邦邦的怀抱,男人的手很凉,像冰块一样丝毫不讲温情。
柔然人的刀携着利刃破空的声音,迎头劈下。
裴彧将许银翘拥入怀中,挡在她身前。
唇角在她耳垂上擦过,如叹息,如呓语。
“许银翘,你信不信,我是真的能为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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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许银翘的大脑已经彻底失去了运转, 她晕头转向地倒在地上,眼前的景物从染了血的皮肤上一下拉远,她看到铁青的天幕。
后脑勺陷入柔软蓬松的雪地, 许银翘看到,柔然汉王的刀, 还在半空中悬着。
诶?
她直起身子定睛一看。
汗王的胸口, 冒出一点银亮的闪光。
是刀尖。
汗王铁塔般的身子晃了晃, 朝前倒下。许银翘赶忙哆嗦着往外挪,看到了汗王背后的人。
手里拿着断刀的,是韩因。韩因身后, 是祝峤,何芳莳, 温绪……
众人都长大了嘴巴, 惊愕得说不出话。
许银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将玉牌高高举起。
*
许银翘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温暖的床上。
不是月氏人游牧迁徙的,便携式的床垫, 而是一张真真正正, 四四方方的拔步床。
床幔层层叠叠, 犹如烟霞,身旁一溜烟放开了十七八个温手炉, 许银翘搓了搓手上的皮肤。她的皮肤白得和死了三天的人一样, 了无血色, 摸上去冰冷异常。
脑子钝钝的,好像在天寒地冻中一并被冻坏了,出现了大段的空白。
许银翘根本没有印象,自己是如何从柔然王廷中被抬走, 又如何辗转到达这里的。
她拍了拍脑袋,艰难地起身。
双腿支撑不住,许银翘还没成功站起来,就一下子倒在床上。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膝盖传来咔嚓一声。
如果这一具身体是铁做的,那么她的所有关节都锈住了,听上去像是没有上油的铁皮盔甲,动起来咔咔作响。
许银翘又试了一次,好不容易在地上站定,她支撑着身体,朝空荡荡的房屋张开了嘴巴:“有人吗?”
很快,外头就进来一个人。人瞧着有些面熟,许银翘一时愣住,话就在嘴边:“啊,你是……”
“您终于醒了!”
来人一下子撒开手中丝绢,张开双臂向前,一下子抱紧了许银翘。
许银翘愣住了,整个人动都不敢动,好像一只受惊僵直的小鹿。
总算从怀抱中挣脱开来,那人又道:“公主,您不认识我了,我是白芷呀!”
白芷?她怎么会在这里?
哦,是了,大周,柔然,四皇子府……许银翘上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终于确定,她确实人在四皇子府!
目光落回面前这个作妇人打扮的小姑娘,许银翘终于在眉眼之中窥见了一点熟悉的面貌。
她的心中,忽感不妙。
“……我躺了多久?”
“三个月前,您就在这里啦!”
白芷的话,让许银翘心下一惊。顾不得身体虚弱,她走到窗前,窗框子被猛地一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许银翘瞪大了眼睛。
北地还见萧瑟,但满园朦胧的春意,却再也抵挡不住,一打开窗子,就争先恐后地涌入室内。
空气中带着点青草的香气,和若隐若现的幽香。明明看不见大片鲜妍的花朵,或者翠绿的草叶,但许银翘莫名就能感觉到:春天,来了。
春天真的来了。
“你现在……”她转头,望向白芷。
白芷被许银翘看得有些害羞,用手指拨弄下额前的花钿,细声细气道:“姑娘不在,我嫁人啦。”
“那人是谁?”许银翘问。
白芷有些嗫嚅,含混过去:“府里的一个小厮罢了。”
许银翘见她害羞,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再次回望府中花园,只觉得,自己北境之行回来,好像什么东西都没变,又好像有一种隐隐的改变。
她问出了心底最关心的问题:“裴彧,他在哪里呢?”
*
裴彧受的伤比许银翘重多了,昏迷得也更久。
直到此时,都没有醒来。
许银翘站在床前,看着床上的男人,若有所思。白芷在后头笑道:“姑娘,照顾四殿下,还多亏了李大夫。李大夫派来的,都是照顾卧床病人的熟手,四皇子虽然身上受了很重的伤,但在他们的照料下,好得可快了。只是有一件事,他外表上好起来了,内里却仍不见醒。李大夫说,人在受了极重损伤后,便会自我保护休眠,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才能醒过来呢。”
许银翘听了李老大夫的论断,默默点头。裴彧的症状,和她先前“龟僵”之态有些相似。
这一个诊疗,符合许银翘在医学上的直觉。
她俯下身,认真打量起裴彧来。
少年的眉眼艳丽一如往昔,只不过向来意气风发的眉目之间,多出了几分衰败,像是风筝摇摇欲坠的线,支撑着并不平静的生命。
许银翘的大拇指一路揩下,摸到了裴彧唇角一线轻微的起伏。
那是他唇角被冰晶刮开的豁口,三个月过去,伤口已经淡得看不出痕迹,但手底下,还能摸到过去的伤疤。
昭示着柔然一战的惨烈。
许银翘回忆着自己从白芷口中打听到的消息。
战争结束之后,祝峤等人护送证据上京,找到了向来清正耿介的老丞相作保,共同递出折子,越过太子的严密防护,偷偷送到了宫中正养病的御榻之前。皇上闻之,勃然大怒,不出三日,下旨圈禁太子,查封东宫,在京城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浪。
一时间,人人自危,太子和屠家首当其冲,被抄了府。
裴彧这边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又或许因为,太子以为裴彧一党已经是僵死之虫,未加注意,总之,上京的一路,一点消息都没有走漏风声。因此,皇上突然查抄,着实让太子与屠家应对不及。
好多证据来不及销毁,就被搜出来作为呈堂证供,送到御前。
皇帝好似忘了自己还有疾恙,亲自处理了这起太子通敌案。
在一系列证据的加成之下,太子被废,屠家皆数下狱,昔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东宫,刹那间门庭冷落,就连雕梁画栋的房屋,也迅速结上蜘蛛网,成了破败不堪的废屋。
皇帝似乎终于对自己一向忽视的皇四子动了恻隐之心,大笔一挥,又要召唤裴彧上京。
这件事,被李老大夫挡了回去。
许银翘这才知道,李老大夫曾经的宫中的御医,年轻时,医术高超,一时间风头无两,被皇帝分去诊治裴彧母亲的疯症。只不过,裴彧母亲的疯症不仅没治好,还越来越严重,悲剧发生后,以李老军医为代表的一大群宫人被逐出宫殿。
李老军医辗转来到西北之地,隐姓埋名,投军为医,这才安稳下来。
直到被裴彧发现,收归为他所用。
反正,经过李老军医这一陈明利弊,循循善诱的上书之后,皇帝还真的没有再敕令将裴彧昏迷的身体送到京城,反而多加赏赐,嘱咐裴彧好好休息。
——还给亡故的先四皇子妃许氏点了盏灯。
许银翘目光穿过床头,落在香案前供的佛前海灯上,鼻子里冷嗤了一声,快步上前,就要将灯灭了
白芷连忙上来组织:“姑娘,这是御赐之物,您看了再不喜欢,也不能损伤它啊……”
许银翘气乐了:“这皇帝老儿,做起事来,怪假惺惺的。去岁裴彧大破柔然,他巴巴地邀请儿子回京,参加宫宴,麟德殿上,别的赏赐没有,就赏了一条华而不实的紫袍。如今又想拉拢这个孩子,就假模假式地给我点一盏灯。呸,不吉利的,好像我真死了一般,我才不要。”
说着,就要找剪子绞了蜡烛。
许银翘正在房间翻箱倒柜,回头却看见,白芷一脸为难。白芷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几乎都要掉出眼泪。
许银翘这才冷静下来。
确实,皇帝的御赐之物,还能烧好一会,现在灭掉了,很容易被发现。许银翘若是能一人做事一人当,便还好,真惹恼了皇帝,一府人的性命,她可护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