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许银翘又看了裴彧一眼。
想来只有床上这位尊主醒过来,才能镇住。
许银翘眼珠一转,站住了脚步。身后,白芷明显松了一口气。许银翘回身道:“咱们府里,不是还有一块牌位么?快快拿来,把我的牌位撤掉。”
白芷很快就差人送来了许银翘想要的东西。
牌位是老黄梨木做成的,上头沾了灰,显得十分古旧。许银翘曾在与裴彧的昏礼上看见这牌位一此,不过上一次,她盖着盖头,还没看清细节就磕头了。这一次,手执细长的木条子,许银翘第一次仔细打量起了上面的文字。
“先妣灵蕙之位不孝子裴彧敬上”
简简单单的文字,没有一个字提到无关的男人。
许银翘将裴彧母亲的灵位替换了自己的,双手合十,在海灯前念叨:“婆母……,不,先婆母,我不知道这样说准不准确。那个负心汉的海灯,本来是赠我的,现在我就借花献佛,将它转赠给你,只盼望这盏灯能替你在地下的魂灵清净消灾。听说点灯,都是用设灯之人的福祚来绵延纪念之人,我可盼望,盼望能将皇帝老儿的福气分你一半,让你在地下,能过得顺顺畅畅,下辈子,可不要再遇见他。”
说着,许银翘的目光又转向静静躺着的裴彧。
裴彧双手交叠在小腹,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
许银翘颇有些不习惯。
她想了想,继续双手合十,祈愿道:“也盼望您在地下英灵有知,保佑您的儿子顺顺利利醒过来。醒来之后,也能平平安安,顺遂一生,不要再为了什么人……付出生命。”说到这里,许银翘的声音微微哽咽。
“至于我,你我缘浅,只做得半年婆媳。裴彧和我的牵扯太过伤筋动骨,恐怕一时之间,我还不能缓过来。所以,我们的缘分便到此为止啦。”
“珍重。”许银翘拜了下去,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就要退出去。
走过裴彧床边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她的衣带,许银翘动作一滞。
低下头来,原来是床边的虎头嚼环扯住了她的衣裳。
看清是装饰的那一刻,许银翘的心头,不知是庆幸更多些,还是失望更多些。
她俯下身子,将细细的带子从虎头嚼环上取下来,动作很慢,也很细致。窗外一阵风吹进来,带着清冽而梦幻的气息。床上静悄悄的,只有裴彧悠长的呼吸声。
许银翘重新起身,迈着大步,朝府门走去。
白芷追了上来:“姑娘,您要到哪里去?”
许银翘微微一笑:“到府外去。”
“府外有什么?”
许银翘拍了拍小姑娘的脸蛋:“有很多啊,山川,河流,大海,还有很多很多人。”
“就是很多很多等着您医治的人,是不是?”
“说对了。”许银翘叹了口气,“你那么聪明,真遗憾会把你留在这里。”
她有意无意地打量了下白芷头上的妇人发髻。
白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还是垂下头去,嘴唇嗫嚅。
“不过没关系,你若是有一天想追随我,便吹响这个玉珏。”许银翘掏出了韩因送给她的一半玉珏,“你吹响它,会有神鸟来临,不远万里,都能找到我的。”
“哦对了,还有你的头发。”许银翘拈起白芷一段乌黑秀丽的头发,“你若是要出门抛头露面,千万要把头发盘起来,别教人看出,你是天生的鬈发。”
白芷听许银翘交代了一大通,似懂非懂。但她有一点好,不管懂不懂,都能把事情记下来。于是白芷道:“我记住了,姑娘!”
许银翘笑道:“好啊,看你这么有精神,我便放心了。”
她挥挥手:“我走啦!”
白芷用力挥了挥手回应。
许银翘乘上等候多时的阿钱,身上是粮食、药草和短刀。
天上几缕黑色的剪影,是从南方过冬回来的大雁。或许说不准是南方,西川,南疆,东海……许银翘胸中鼓胀,感觉自己是一只轻飘飘要吹上天的气球。
无论哪里,她都可以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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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裴彧睁开眼睛, 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双眼睛,眼窝清浅,如同翦水秋波, 一闪一闪地,望着他。
裴彧好奇那女人是谁, 拔腿就追。谁知, 越追, 那双明眸离他越远,遥遥相隔一段距离,注视着他。
她说, 再见,珍重。
裴彧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梦里的惶恐犹然在心中, 他捂住咚咚乱跳的心口, 咽下口中铁锈般的干涩, 张口就问:“许银翘, 她人呢?”
许银翘自然是跑了,跑得远远的, 连一丝踪迹都没有留下。
问起韩因, 问起白芷, 双方俱是摇头,一副神色坦荡的样子。
“公主去哪里, 有她自己的主意, 在下对她的行踪一无所知, 四殿下如此逼迫,恐怕也问不出什么。”
“姑娘?她老早就走啦,去哪里了?噢,她说, 要去有山,有河,有海的地方……”
裴彧心中暗骂,屁话,有河的地方就没有海,这小丫头嫁了人,也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话都记不清楚。要不是念及她是许银翘力保救下的人,哼哼,他才不会这么宽容。
至于韩因……反骨一身,不提也罢!
裴彧大手一挥,斥退二人,自己把自己关在书房。
生闷气。
本来,主人翁终于醒来,乃是一件大好事,但是,近日来,府内的气氛怪怪的,气压很低。
最大的改变,就是四皇子闭门不出,不见人了。
所有指令都由心腹祝峤从书房秘传而出,除了韩因和白芷,旁人求见,四皇子都拒而不见。据说,何大小姐何芳莳在裴彧的书房外静立了半个时辰,裴彧都没有应答,还是祝峤于心不忍,将何大小姐劝了回去。何芳莳离开的时候,泪眼滂沱。
于无人知晓处,有两路兵马从四皇子府里暗中出发,一队经由京城沿河向南,一队直刺大漠往北。所挑选的,都是精锐兵士,好像要去捉拿什么人。
随后,书房中就再也没了动静。
如此一日两日,众人还能忍受,半月以后,终于有人坐不住,将李老大夫请到府中。
“四皇子犯的,乃是心病。”李老大夫拈着山羊胡须,老神在在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除非那系上铃铛之人自己回来,或者殿下自己想通,否则,就算请大罗神仙也没有办法。”
“难道我们就这么熬着?”有人不服气地问。
李老大夫蒲扇大的巴掌一下拍在那人后脑勺上:“是,就得熬。”
门扉紧闭的书房内,裴彧身前是堆叠如山的邸报,上面记载了自太子倒台以来,各方势力的反应。裴彧一目十行看下去,不时拿起小笔,在邸报上圈点勾画,内心有了了一张渐渐成型的蓝图。
只是,要实现他的蓝图,还有一个关键的环节,一直缺失。
裴彧的目光抬起,落到书桌旁的女子衣物上。
他随手抓起一件,柔软的绸缎蹭过口鼻,鼻尖传来熟悉的清甜。很美味,许银翘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身体自带的药香。几分清冷,几分苦涩,但在裴彧心头,这味道令人甘之如饴。
他闭上眼,眼睫轻颤,似乎许银翘还在他面前。
她的眼神一时哀怨,一时又陷满了浓浓的温柔之色,似乎就要伸出手,触碰裴彧身上的伤口。
但是,她的手还没有碰到他,就如同镜花水月般消散了。
裴彧睁开眼睛,室内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切都只是虚妄的假象。
他觉得自己一定已经疯了。母亲遗传下来幻想的疯症,此时如同附骨之疽般在他的内心悄然生长,侵入他的大脑,改变他的思想,直到和灵魂交融,再也分不开。
他和他的痴念。
裴彧静静地闻了一会,神色间隐约带上几分癫狂,他将许银翘的小衣塞到被衾之中,再次走回桌前。
他心头的想法冷酷起来:她不是要逃么?如果他成为了天下的主人,调动官府的力量,仔细搜罗……难道,许银翘还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
是年五月,四皇子裴彧率兵奉诏进京。
帝大喜,不顾风疾,御前召见。
“父皇,这传位诏书……”裴彧站在下首,皇帝安坐于在金銮殿上一两个台阶,但裴彧的气势丝毫不落于下风。
“怎么,吾儿有什么想法?”皇帝笑吟吟的,语气轻松。
皇帝抬头,却看到自己儿子的神色诡异。裴彧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容:“父皇是铁了心,禅位于三哥,这个只管风花雪月,毫无才能的三殿下。”
“老四,你什么意思?”
裴彧锋芒毕露,皇帝不遑多让。
皇帝看着裴彧身上愈加蓬勃的锐气,那是只属于少年人所有的,不顾一切的明锐。心中如乱鼓擂动,皇帝感受到,自己衰老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他已经不能比拟年少的儿子了。
“来人,把这个不孝子押下去!”
皇帝语中,蕴含隐隐的雷霆之色。
然而,想象中一呼百应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皇帝立刻反应过来,一下就从椅子上站起,皱纹满布的手,紧紧捏住了御座上的龙头,爆出青筋,爆喝道:“裴彧,你想要谋逆吗?”
裴彧看着圣旨,勾唇一笑,将明黄的圣旨扔到地上,好像随手丢弃一个轻飘飘的垃圾似的:“父皇,三哥不济,彼可取而代之矣!”
裴彧踏步上前,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野心。每踏进一步,声音在金銮殿内回荡,好像重重击打在皇帝心上。
“父皇,您老啦,昏庸了,早就该退位让贤啦。”裴彧说话不紧不迫,慢条斯理,“您看,太子昏庸,三子无才,四子谋逆,后宫虽充盈,十几年间,却无一子成功诞下。教子无方,御内无才,被奸人蒙蔽。父皇,您的眼神已经不好了,不是吗,不然,您为什么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我身上穿着的铠甲呢?”
裴彧撕下被撑得鼓鼓囊囊的外袍,露出穿着锁子金甲的身体。
“你……你是有备而来!”皇帝老树皮般手指,指了半天,口中喷薄
“稍安勿躁啊,父皇。”裴彧一把把老皇帝按回了龙椅,“我这里有另一份圣旨,劳烦您盖个章?”
说着,裴彧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明黄的软缎,摊开放在皇帝面前。
“岂有此理!”皇帝一下子将圣旨抖落下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裴彧,你不忠不孝,上天会谴责你的!”
裴彧笑了,将新圣旨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上头不存在的灰:“父皇,您会求我将圣旨给你的。您恐怕不知道,禁军已经瘫痪,此时,我的人正在三皇子府中,废太子府中,与皇后宫中。哦,你问我想干什么呀?不如我们打一个赌,更漏走到这个数时,此三人之中,就会有一人被砍去手指头,过一刻您再不签,又有一人被砍去手指头。若有人十根手指先被砍没,那么,下一个砍的,可就是头了。”
“裴彧,你别用这些微末的伎俩蒙混朕的耳目!只要朕还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全天下的皇帝,全天下的将领,百姓,士兵,都听朕的差遣。你以为以你西北那部分兵马,就可以抵挡回京护卫的兵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