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当真是裴彧。”女人嘶哑的声音响起,好像几百年没有喝过水一样。
许银翘目光旁移,当真在侧边身披大氅,身高八尺的男人腰间,看到了一只玉牌。
通体翠绿,流淌竹色,上头雕刻的,正是在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纹路。
-----------------------
第102章
“王上好箭法, 一击毙命,那裴彧,恐怕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女人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讨好, “我苦命的儿啊,正是被这个狗男人所害, 我此身鲜血, 也是拜他所赐……大王当真是为我们母子两报了仇!”
许银翘心下纳罕, 原来那女人就是车鹿的母亲,而身旁这个男人,便是柔然的汉王了。
许银翘不禁捏紧了拳头。
柔然汗王轻咳一声:“苏合达, 你去看看,他还活着么?”
“大王, 我?”苏合达嘿嘿笑了声, “这不好吧, 看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 恐怕尸首都凉了。大王自己的战利品,还是自己……”
“废话少说, 看还是不看?”柔然汗王声音中隐隐带着不耐。
“看, 哼哼。”苏合达不满地哼哼了两声, 口中咒骂,一步步向裴彧倒地之处前来。
许银翘此时被裴彧覆在身下, 动弹不得, 遑论逃跑。
苏合达的脚步一瘸一拐, 很有规律地在雪地上发出擦擦声,一下,两下,越来越近。
许银翘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分析现在的情形。
裴彧身形高大,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遮住了全部,苏合达和汗王从背后射中裴彧,但根本没瞧见许银翘。
所以说,她现在是隐形的,在场第四人。
想到这里,许银翘隐隐有了些信心。
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这或许就是扭转局面的关键。
她的手艰难地抽出,在二人之间摸索着,从裴彧胸前一路摸下去,握住了他的手。
很冷,比砭骨的风雪还要冰凉。
裴彧没有任何反应,许银翘入手,只摸到一汪黏腻,拿起来定睛一看,是一捧黏糊糊的血。
那种晕眩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是血,好多血,多得令人几欲作呕,铁锈味灌满了鼻腔。
许银翘看到,她的手自己颤抖起来。
裴彧毫无反应,光凭许银翘一个人,如何能斗得过两个身强体壮的柔然人。更别提,她身为月氏族人,身上有着极为显著的月氏人形貌特征,若是那二人兽性大发……
许银翘根本不敢想下去。
忽然间,胸前似乎还卡着个什么东西,正在肌肤之上散发着隐隐的滚烫。
是了!还有韩因送她的玉珏!
或许称玉珏不太准确,此物中空外圆,刻有壶嘴,应当叫玉哨才准确。
正当许银翘急速搜寻武器的时候,苏合达已经走到了近前。许银翘透过裴彧和自己身体间的缝隙,看到苏合达的脚步犹犹豫豫向前蹭动,身后的汗王,已经开始不耐烦地踱步。
事不宜迟。
裴彧的身体很重,苏合达碰了碰,没有翻动。
许银翘这才注意到,裴彧倒下的时候,双手双腿有意卡进了地上的裂隙,牢牢地固定住了自己,又不至于将许银翘压到窒息。
她目光流转,盯着裴彧的面孔好一会,才微微地叹了口气。
声音很小,消弭在风雪之中。
裴彧上头,柔然汗王的厌烦越来越明显,到了外露的地步,苏合达的动作也越来越粗鲁,裴彧的身子,已经被微微翻动。
就在下一个瞬间!
刹那间,裴彧硬邦邦地被翻了个身,与此同时,地上雪雾如同烟尘般扬起,苏合达一个不备,跳到半空中,捂住眼睛,狠狠大叫了一声。
“我的眼睛!”
柔然汗王瞬间反应过来,刹那间弯弓搭箭,不过一秒的时间,就紧上了弦,对准雪雾中出现的身影。
但许银翘的动作更快。
她拔出腰上小刀,刷刷刷刷,往苏合达双手与两股招呼,刺了四条口子。
豁口不长,但都在经脉交汇的大穴,苏合达话还没骂出口,双手双脚已经不能动弹。
这一下,可把苏合达吓了个够呛。
许银翘双唇一噘,吹响了玉珏。声音清越,如同鸟鸣,明明风雪声密密匝匝如织罗网,那声音却格外具有穿透力,慢悠悠朝天空中扩散开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召唤而出。
“你是——”柔然可汗鹰隼般的双眸眯起,可疑地看向许银翘,缓慢地踱步向前。
许银翘的刀紧紧架在苏合达的脖子上,一刻也不敢放松:“别管我是谁,也别上前,否则我就杀了她!”
许银翘的话说得掷地有声,但毕竟是她平生第一次干这种拿人性命威胁的事情,语音之中,不免带出几分惶恐。
柔然可汗如同嗜血的饿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惶恐。他咧嘴一笑,已经看出了许银翘的身份。似乎是判断出许银翘毫无攻击力,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收起弓箭,转而讲起另一件事:“二十年前,也是在这里,我见过你的父亲。倘若我没记错,你的名字是叫阿拉塔吧……”
许银翘浑身紧绷到极限,只知道将刀架在苏合达的脖子上,试图对柔然可汗形成威慑。
“你……你管我父亲是谁,你别过来,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的妻子吗?”
可汗嗤笑了一声,似乎打定主意许银翘并不会真的杀了苏合达一般,继续靠近。他甚至舔了舔嘴唇:“你的父亲,他很美味,今日你送上门来,就让我想起了当日。唉,人老咯,总会回忆过去,那么好吃的肉,好久没有吃到咯……”
许银翘内心震悚,手一滑,往苏合达的脖子上拉出了一条口子。
鲜血汩汩流出,新的血流覆盖住了旧的血迹。
柔然可汗已经走到许银翘面前,许银翘想要后退,却退伍可退,此情此景,就如瓮中捉鳖。
许银翘的眼神落到那块玉牌上。
她的心头已经下定决心,就算拼着被柔然可汗捅死,也要将玉牌抢来,吞下到胃里。
这样,倘若韩因赶来发现了她的尸体,还能找到玉牌……
就在许银翘一狠心,决定拉着苏合达一同赴死的时候,雪帘子中,却隐约传来翅膀破空的声音。
哗啦,哗啦,抬起头,雪竟渐渐小了。
隐隐约约有几道影子飞了过来。
许银翘抬起了头。
苏合达抬起了头。
柔然汗王也抬起了头。
怎么会有鸟儿在这个时节飞行?
*
天地浸泡在一片茫茫的灰里。
大雪落尽,天还未放晴,雪地成了吸纳声音最好的容器,把一切纷乱的杂音,噪声,杂念,都吸了进去。
韩因手中的玉珏震动起来。
他似有所感,带兵策马,朝着柔然人的营地奔去。
眼前是一片煌煌烈焰。
整个柔然营地,似乎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
冬天,柔然人喜欢在营帐的毡布外头,涂一层松节油,用以防风保温。松节油是及其易燃之物,就算凝结成了固体,也能够一点就着。但是,天寒地冻,大雪之中,不应该有这样一把火,还烧得如此旺盛……
火舞动得妖冶,恍惚间,韩因以为自己置身地狱,正在经受烈焰灼烧。
营地里乱哄哄的,韩因一小纵队人,一下子就融入了进去。
在一片喧嚣的柔然话中,他听到了几句大周官话。
“祝侍卫,小心,哎唷,你这火折子该收起来啦。”
“芳莳说得对,此物太过易燃,祝峤,不如……”
“温绪,我知道。火折子的事情,可以先放放,当务之急,还是找到殿下。”
韩因冲了过去,在一片皑皑白雪上,看到了一小撮熟悉的人。
何芳莳,祝峤,温绪……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汇聚到一处,齐刷刷转过脸看向韩因。
还是祝峤最先叫出了韩因的名字:“韩侍卫!”
“四皇妃和殿下一道失踪了,快来帮忙找人!”
*
许银翘不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一瞬间,烈焰漫上背后的帐篷,当她背后传来烈焰灼烧的滚烫时,柔然的汗王的面色,已然变得铁青。
他神色悍然,头上脸上散落着些白色。
白色不是雪,而是鸟类的羽毛。
一只白鸟轻轻降落在许银翘的肩头,吊来一块玉牌。
“好孩子。”许银翘分出几根手指,摸了摸白鸟的头顶,将玉牌好好收起。
这可是太子和柔然勾结的关键证据。
白鸟好像是有灵性似的,冲许银翘眨了眨眼,冲心有不甘的柔然汗王长啼了一声,然后,转头用尖尖的喙,慢条斯理地梳理背上凌乱的羽毛。
“你到底是何妖物……”
柔然汗王被鸟类的攻击弄了个猝不及防。他失了令牌,头上的帽子被啄出了棉花,抽着絮,露出凌乱不堪的头发,完全没有一代雄主的风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