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钱塘门上船亭搭船,至耿家埠下船之后雇个驴车,一路向西,很快便进入一片连绵群山。
山中有两座高峰遥遥相对,杭人将南边那座唤作“南高峰”,北边这个自然便是“北高峰”了。
北高峰下是殿前司步军校场,过了校场往山上走,一路皆僧寺尼庵。大寺有灵隐,小庵有观音——樊茗如所在之处,便是一个名唤“观音庵”的地方。
观音庵是个很小的尼姑庵,藏在北高峰半山腰的苍林翠树之中,确实是清修福地。
入了山门便是观音殿,其后是法堂和藏经阁,其侧乃众尼寮房。寮房后面是尼庵的田产,众尼日常于此劳作。
晏怀微来的时候,不巧樊茗如正在田里“出坡”。
“施主请随我来。”
庵内小尼姑为晏怀微引路,二人行至田间地头,抬眼就瞧见樊茗如手握水瓢在浇地。
她穿着一身素净麻布直裰,头戴僧帽,看上去似乎瘦了,但也更为精干。
樊茗如抬头看到晏怀微来了,冲她微微一笑。
山中春日好,正是芳菲烂漫时节,田里的菜苗一畦一畦,清清淡淡的绿色,赏心悦目。
晏怀微沿着田垄走过去,看到桶里还有一只水瓢,便想给樊茗如帮忙。
谁知樊茗如却嫌弃她:“快放下,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别弄坏我的菜苗。”
晏怀微颇为无奈:“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差……”
“你去歇着,等我浇完。”樊茗如说着话,抬手向菜田旁指了指。
菜田旁有一间小竹屋,屋后不远便是竹林。竹叶翠绿,春风拂过林间,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既然不让帮忙,晏怀微便只好自己在屋外的竹阶上坐了,以手支颐,安静地看着樊茗如劳作。
两名女子,一个在那边忙活儿,一个在这边撑着下巴闲看。
春阳暖在她们的眼角鬓边,便是在这一刻,岁月亦止足不前,万事万物都慢了下来。
人在慢慢的春光里漫漫地飘荡着,心事柔软温存。
待樊茗如浇完地,又将木桶水瓢诸物收好,便说要带晏怀微去山间走走。
竹径通幽处,这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小径缓缓前行。
不远处便是观音庵的主殿,快到主殿时,一位年轻的比丘尼向着她们走来。
行至近旁,那人对樊茗如合十礼道:“贞净尼师,因讲法堂修葺,明日的朝时课诵改在东配殿。”
樊茗如亦双手合十,向那人躬身回礼,以示明晓。之后二人继续沿着山路往竹林间行去。
适才那位比丘尼将樊茗如唤作“贞净”,这“贞净”二字便是樊茗如的法名。
临安百姓们交口称赞观音庵的贞净尼师,说她原是泸川郡王未过门之妻,因郡王薨逝,她打定主意要为夫守贞,遂削发为尼,真乃妇人之楷模。
与之相反,昔年那位小有名气的晏家才女晏樨,则是个不贞之妇。不仅写了许多男欢女爱之作,甚至在齐家做媳妇时,她心里还一直惦念着别的男人,简直不守妇道,令人不齿!
好事之人还曾专程上山拜访贞净尼师,对其表达崇敬与褒扬。
樊茗如听了这些话却只想笑——不是嘲笑,也不是苦笑,就是单纯想笑。
世人惯爱对别人评头论足,尤其喜欢臆测和比较,一天到晚比来比去,樊茗如想,可叹真相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她不禁忆起,从前自己被逼为娼的时候,曾伺候过很多男人;而被骂为不贞不洁的晏怀微,却从头到尾、从身到心皆只赵清存一人。
往事已矣,樊茗如原本不想谈论那些流言——主要是怕晏怀微难过,毕竟眼下挨唾沫星子的人是晏怀微。
倒是晏怀微自己,讲笑话一样讲起市井间对她的□□羞辱,神情云淡风轻。
“他们那样说你,你不生气?”樊茗如问她。
晏怀微笑着摇头,笑容清亮,皎洁似梨花。
什么贞操名节,还不都是顺着男人的心意说话。而她,本就不需要用男人的认可来证明自己,随他们如何说去。
“你别只顾着傻笑,你还占过我便宜呢。”樊茗如突然话锋一转。
“何时有过?!”晏怀微惊愕。
“在文思阁,你喝醉了的时候。”
经她这一提醒,晏怀微蓦地想起来了,便是她假扮赵清存的那次,她和樊茗如贴身跳艳舞,她为了把戏做真,确实是摸了不该摸的地方。
但是别说,手感真挺好的,又软又弹,有机会的话还想再摸一摸。
哎呀,瞎想什么呢!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临出山门的时候,晏怀微在路旁摘了两朵花,一朵留给自己,一朵递给樊茗如。
那是一种根本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她们开在自己的荒山野岭,虽是寒烟蔓草,但却自得其乐。
她们深深地扎根于大地,虽柔弱却蓬勃,望山川流云,随日月绚烂。
她们不讨好任何人。
*
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晏怀微也越来越忙。
她相中了后市街的一间铺子。那铺子是现成的,且恰好与她想做的买卖一样,可惜掌柜经营不善,日日都是门可罗雀。
晏怀微想着,若是能将这铺面盘下来,之后倒是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店东见盘铺子的是个女子,便坐地起价,当着牙郎的面就敢将价格翻一倍。
晏怀微原想着翻就翻,反正我有得是钱。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倘若太容易便应承,一则显得自己好欺负,二则暴露了自己有钱这事,日后保不齐会有麻烦。
于是她立刻使出自己说哭就哭的绝招,摸出帕子,对着那牙郎边哭边诉苦,一会儿说自己只是个可怜的穷寡妇,一会儿又说家中尚有一儿一女要养活。
牙郎被她哭得没辙,转而劝那掌柜莫欺妇人。
于是乎,三人一起去往牙房,顺利过户转交。
经过一段时日的收拾,铺子马上就要开起来了,晏怀微最近真是忙得脚不点地。
在这样繁忙充盈的日子里,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想起赵清存了。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赵清存会到她的梦中小坐片刻。
他仍是一身天水碧,头戴青玉莲花冠。梦中云雾吹起,他便像一片杨花飞絮,不着痕迹地来了又走。
每次他都会问她:“你还好吗?”
每次她都会对他说:“我很好,你放心。”
梦醒之后,晏怀微迟迟不愿睁眼——不睁开眼睛,他就能在心里多待一会儿。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晏怀微思忖着,她现在唯一的遗憾是,终归到死都没见过赵清存策马扬鞭的英姿。
从前他偷偷离开临安府这块膏粱之地的时候,她就曾在脑海中想象过,褪去纨绔装扮,他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他曾在当涂采石矶,守住了大宋的半壁江山;亦曾在淮西,骋马溯江北上。
那时候的他该是如何意气风发,没了身世的负累和身份的桎梏,他就只是他。
世间千万里春风都追在银鞍白马之后,长锋冷冽,明月高悬,风追得再快也追不上他的勇毅与洒脱。
可惜这样的他,她却一眼都没见过……可惜,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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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折腾了足有三个月, 晏怀微的铺子终于开起来了!
但这铺子却既不卖胭脂水粉,也不售糕点茶果——它是一间书肆。
书肆本没什么稀罕。
本朝崇尚读书治学,尤其是在临安府这样的三吴都会之地, 从御街到新街再到后市街, 从府学到太学再到国子监,书肆四处可见,无甚稀奇。
可晏怀微的这间铺子却与旁人的完全不同。
此铺名为“梨枝书肆”,内中所售非是男子风流文采,而是历朝历代的女子诗文。
走入铺子,当先便是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之后便是上官婉儿的“叶下洞庭初, 思君万里馀”。
再往里走,但见——卓文君、班婕妤、徐淑、蔡琰、左芬、钟琰、谢道韫、韩兰英、杜秋娘、冯媛、李冶、薛涛、晁采……
每个人都如同天穹上的一枚星子, 其辉虽弱, 其存永恒。
铺内所有女子诗文集皆由晏怀微亲自校雠, 这段日子,她没日没夜地扑在这些诗文校稿上,可谓焚膏继晷、呕心沥血。
不仅如此, 晏怀微还给每位女子都绘出一幅小像,又从花娘那儿买了许多通草花, 将画像装饰得漂漂亮亮。
整间铺子都充溢着店东晏怀微的灵思妙想, 凡进入者皆被惊得合不拢嘴。
市井诸人惊愕于, 原来从古至今竟有这么多才貌出众、胸怀天地的女子。
亦惊愕于, 原来许多女子都是敢爱敢恨的豪杰, 只不过她们被或有意、或无意地埋没于岁月尘埃。
除了缥缃买卖,“梨枝书肆”还有一个绝妙之处便是,它可以为喜好作诗写文的娘子刊印她们的文字。
李清照曾因那句“才藻非女子事”而心有悲戚, 许久不曾开怀。至于晏怀微自己,她也曾因亲手写下的明艳词句而遭世人唾弃。
但她们却都没有认命。
不仅她们,其实世间还有许多想要抒写心怀的女子,但却苦于无人认同,以及世俗的不允许,于是她们不得不收束自身,原是聪慧人,却只能装作笨蛋模样。
这天下以十分卑劣的手段堵住了她们前行的路,还要洋洋得意地嘲讽她们。
女人怎么能抒写?
女人怎么能写情与欲?
女人就该恪守妇道,无欲无求,乖顺听话,缄口沉默。
——放屁。
——倘若一个人失去了幻想和抒情,其人生就只剩下庸碌的世态炎凉。
晏怀微想略尽绵薄之力,为那些被困在世态炎凉里的女子们开一扇小小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