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她这般前无古人的“壮举”,让“梨枝书肆”在开张第一天便走红临安府,整间铺子被来往客官挤得水泄不通。
虽则如此,但却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不过这也没关系,这事晏怀微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在书肆开张之前她便盘算过,也和吴宝、胡诌商议好了,打算用别处的银钱来支撑书肆。
钱不重要,“梨枝书肆”的存在就是意义本身。
晏怀微开这间铺子的目的,就是为了鼓励那些读过书的女子能勇敢地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只要愿意,提起笔,你就是天下。
她们可以家国大义,也可以风花雪月。
伤春悲秋不是软弱无用,那是天下大义的通感;而风花雪月也并非浪荡不贞,那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与世间美好惺惺相惜。
诚如晏怀微所料,书籍铺开张不久,就有许多仕女偷偷拜访她,将自己私下所撰文字请她过目。若是可以,她们也想将之刊印出来放在铺子里。
她们不求卖钱,也不敢署名,只是卑微地祈盼着能将自己心头的缱绻情思化作书卷——她们只想亲手摸一摸,那些印着自己思绪的纸页。
晏怀微将仕女们送来的诗文全部收好,打算一本一本细细校订。
校订倒不是大事,更难的其实是付梓。
“梨枝书肆”没有自己的刻坊,若想刻印付梓,就只能与其他刻书坊合作。为着这事,晏怀微几乎跑遍了临安府所有刻书作坊,直到最后才终于找到一家满意的。
本朝刻书业十分发达,大抵分官刻、院刻、坊刻三种。官刻和院刻质量虽好,但基本不会为私人刻书,要想自己刻书,只能找私人刻坊。
但私人刻坊大部分都是家族传承的手工作坊,刻书质量参差不齐,刻版好坏全靠刻工和书手的德行水平,与官刻、院刻自然是比不得。
晏怀微自幼喜好读书,十分清楚这些书坊粗枝大叶、敷衍了事的毛病,挑选时也便极其留意。
走进书坊大门,随意拿起刻样看上几眼,倘若其上戍戌不分、采釆不分、己已不分,晏怀微转身就走。
除了刻印之外,因梨枝书肆出售的全是经过编纂校雠后的全新刊本,所以便要向府衙提交“申禁”文书,待府衙允准之后,便可张贴告示严禁翻印。(注1)
故而铺子里的每一本女子诗词集,其后都印有“临安府梨枝书肆刊行,已申上司,不可覆板”等字样——就为着这十几个字,晏怀微尝够了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吏打交道的苦。
最近铺子里新招了好几位敢于自食其力的仕女,她们帮着晏怀微一同校雠,以此赚得真正属于自己的银钱。
这其中便有曾于梁夫人的“春日宴”上公然嘲笑过晏怀微的周凤娘。
十几年过去,昔日骄纵伶俐的女伴,眼下也已变成发福妇人。
这些年,周凤娘的脾气变了不少,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整个人沉稳了许多。
众女齐心合力,倒是将这间小小的书肆打理得像模像样。
虽则一切都步入正轨,可晏怀微却半点没闲着。
这不,稍一得空她就跑去位于御街中瓦子的荣六郎书籍铺偷师,想看看人家的铺子里都卖些什么书,哪些畅销,哪些滞销,近来又有什么新货。
“倒是有一卷新上的话本子卖得很好。鄙人听说张娘子也会写话本,不如就照着这个写个相类的。”
荣掌柜说话间从架上抽出一本书册,递给晏怀微。
晏怀微低头一看,书名叫《碾玉观音》。(注2)
“讲了什么故事?”她问道。
荣掌柜清了清嗓子,道:“说是咸安郡王府中有一位名唤秀秀的养娘,情窦初开,与一位姓崔的待诏私奔。后来这二人私情败露,皆被抓回府中。秀秀养娘被杖毙,不料却阴魂不散,化作活人模样,再次回到崔待诏身边。最后,秀秀的阴魂将那崔待诏带走,二人终是做成了一对儿鬼鸳鸯。”
故事颇为离奇,晏怀微听罢,也十分喜欢这位敢爱敢恨的秀秀养娘。
但是……等等!
咸安郡王?那不就是韩世忠嘛?!
韩世忠居然都被人写进话本子了?!
“泸川郡王呢?泸川郡王的本子有吗?”晏怀微立刻问荣掌柜。
掌柜讪讪道:“刚死,就还没有。”
晏怀微一听这话急了,那可不行,咸安郡王有的,我们泸川郡王也必须有!
自那天之后,这事儿便在她心里落了根,之后无论做什么,总是惦记着。
大约旬日之后,梨枝书肆便挂出了“泸川郡王辞文征募”的招子。
据其上所书,书籍铺斥重金筹募与泸川郡王赵珝有关的诗文,话本也行,诗词也行,文赋也行,什么都行,只要交稿就能得到三百文润笔,其中写得好的更有机会刻版付梓。
此事传出,整个临安府的书会、瓦子、府学、宗学皆大受震撼。
没过几日,关于泸川郡王的诗词文稿便如雪片一般纷纷扬扬地飞入梨枝书肆。
夜里回到近民坊的宅子,晏怀微让小吉在院子里生了个火盆,她将手中厚厚一沓稿纸递给小吉:“将这些烧给咱们恩王看看。”
小吉大吃一惊:“娘子要烧了?!”
“莫慌,已经誊抄过了。这些都是废稿,你读给他听。”
二人围着火盆坐下,晏怀微捧着酒盏一口口浅呷,小吉拿着一块烧饼,边吃边大声读出文稿上的内容。
“泸川郡王食量大,每饭要吃五只鸭,另有八只鸡、十二只鹅、三十五只爬爬虾……呃?”
才读几句小吉便觉自己已经开始额头冒泡——感情这写的是个饭桶啊!
“恩王吃不了那么多吧?”小丫头疑惑地问自家娘子。
晏怀微将文稿拿来丢进火中,道:“烧给他,让他自己看。”
再念下一张,小吉念得磕磕绊绊,五个字里三个不认识。
晏怀微接过纸稿,但见其上写着:“……悠阳廛闬,鲲鹏潎潎,苍穹弗寤,崪山高峻,霜雪云澜……”
写了满满当当一页纸,但却从头到尾让人弄不懂究竟是在写些什么。
晏怀微抽了抽嘴角,问小吉:“你知道这种写法叫什么吗?”
“叫什么?”
“叫做——山川花草,凑砌成篇。”
“这是什么意思?”
晏怀微两手一拍,道:“你下次若要写诗作词却又不知如何写,你就可以把什么“山川”、“荒漠”、“云水”、“雪原”、“烟雨”、“飞鸟”、“花草”这些词给它一股脑儿全堆上去,最后再用几处大词收尾,譬如什么“千秋”、“万法”、“悲喜”、“红尘”、“世间”、“苍穹”……诸如此类,这就成了。”
小吉疑惑道:“可是这样写……别人能看懂吗?”
“就是因为看不懂,他们才觉得高明。”
小吉听得目瞪口呆。
晏怀微豪气地摆摆手,道:“把这些都烧给恩王,这些都是为他写的,让他自己看。”
很快,一沓纸稿全部烧完,晏怀微和小吉却仍围着火盆安静地坐着。
火光将夜色照亮,也照得人暖融融的,出了一身薄汗。
小庆正在后院收拾柴垛,不时听得木头被摞起来的声响,叮铃咣当,甚是卖力。
沉默了好一会儿,晏怀微突然问小吉:“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冷心冷情?”
小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点头——泸川郡王生前那般宠爱娘子,娘子看起来也很喜欢郡王,可郡王死后,娘子非但没有为他悲痛欲绝,反而没过多久就高高兴兴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小吉想不明白。
“你相信知觉吗?”晏怀微又问这丫头。
很明显,这个问题超出了小吉的认知。她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反问道:“渴了和饿了,算吗?”
晏怀微被小丫头逗笑,道:“是比渴了饿了更玄妙的知觉。”
“娘子察觉到什么?难道与恩王有关?”
“我也不知该如何描述,但我有种感觉……我感觉,他就在这六合八荒的某一处,凭借他的本心,做着他愿意做的事——无拘无束,一往无前。所以我没办法为他恸哭,我该为他高兴才是。”
小吉睁着一双大眼睛,歪着头看向晏怀微,很明显,完全没听懂。
晏怀微将酒盏举起,举杯邀明月……赵清存,你要是看见了,就与我同饮这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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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最近书肆的生意有些冷清。
原本人挤人的铺子, 看热闹的劲儿过了,旋即复归平宁。
此前确实有许多仕女想要刊刻自己的文字,但更多的人则是心怀顾虑。
毕竟, “才藻非女子之事”这种言论, 已经像巫咒一样箍在人们心头。想要将这巫咒解开,恐怕不是仅靠一人之力或者短短几年便能成功。
晏怀微轻轻叹了口气,与周凤娘一起,打算趁着人少,把书册搬去后院晒一晒。书不晒就会生书蠹,生了书蠹, 这书就彻底卖不掉了。
两个女人正在后院摊晒书册忙碌着, 忽听铺子外响起一声吆喝:
“张娘子,喜事啊, 喜事!”
晏怀微留下周凤娘继续晒书, 她则循声走了出来, 这便瞧见街口茶水铺的王婆满面堆笑地站在店门处。
晏怀微将王婆请入铺内,客气道:“王妈妈怎么来了?”
王婆一把扯住晏怀微,将之扯到店内僻静角落, 嬉笑道:“张娘子莫怪,老身正有一件好事做与你。”
这王婆已到知命之年, 平日里却惯爱东家长西家短地打听, 早已探得“梨枝书肆”的店东是个寡妇——嚯, 说到寡妇她可就来劲儿了, 她平生最擅长的就是为鳏夫说亲、替寡妇做媒。
晏怀微瞧着这婆婆面上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心底隐约有些不舒服,但却仍旧礼貌问道:“不知是何好事?”
“德化坊的布商刘员外,你晓得不?”
晏怀微摇头——杭城富庶甲天下, 往来商贾极多,她并无打听的兴致。
“你不晓得,他家可有钱了!”王婆一双小眼睛放出寸寸精光。
晏怀微心道,他有钱无钱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不缺钱。
未及开口解释,却见王婆抢先一步牵起她的手,絮叨叨地说起来:
“唉,那刘员外虽有钱,却好生惹人疼。早些年他那浑家病死了,丢下他和一双子女,实在可怜得紧。他家中虽有几房妾室,却都是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粗鄙女人,到底当不得事。这不,他寻思着找个体面人儿,接回去做当家主母。刘员外自己读书少,所以就想娶个又美又有才学的。他将此事央告老身,老身瞧来瞧去,只觉娘子最是般配。”
王婆越说越亢奋,只觉这事准保十拿九稳,孰料待她说完,对方却毫无欢悦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