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她,都在骗她。
徐青章失了记忆,于战场上杀将无数, 他背叛大铎有目共睹, 纵他徐家有通天的本事, 也没法轻轻揭过。
雪下一夜,兰姝一夜未眠,她的眼神空洞,满目皆白,思绪早已不知游离何处。
待悠远而深沉的钟声传至耳畔, 堪堪令她回过神来。
天微微亮,厚重的宫门缓缓而开。
她是夜里过来的, 然这扇庄严肃穆的宫门早已下了钥,一门之隔,困住了她的身,也禁锢了她的心神。
手心被塞入的汤婆子早已失了温度, 一主二仆皆冻得失了血色,婢女俩满眼焦急。
昨夜酉时刚过,兰姝突然吩咐人备车,还不许同家里的两个男主子通风报信,甚至就连宝珠也没带来。
她们都当自家小姐是思念太子殿下,以为兰姝想跟他服个软,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当她们几人过来时,却发现宫门紧闭,任她们吼破嗓子也无人应答。
她俩只是普通的下人,哪里知晓夜里不开宫门,顿时都傻了眼。
偏兰姝性子倔,半点不肯挪步。
开门的小黄门兴许不认识兰姝,可就这样一位冰美人一动不动站在冰天雪地里,很难让人忽视。
她亭亭玉立,雪肤乌发,眉眼如霜,许是等了许久,她的唇色极淡。但她是极美的,这几分病态给她添了不少娇弱,饶是他们没了根,也不由心生怜意。
幸而两个丫鬟还不太蠢,她俩哆嗦着乌紫的唇自报家门,“劳烦,劳烦公公给通融一下,我们小姐是凌大人的嫡女,特来求见昭,求见太子殿下。”
小黄门面面相觑,凌大人那位爱女,他们自是知道的,可她今日前来……
明棣虽重病不治,却并未传出宫外去。他俩认了高公公作干爹,同高公公离得近,这才听他嘟喃了几句。
高公公常年服侍宗帝,他这几日焦头烂额,昨夜丑时方才睡下,被人闹醒时,他是有几分脾性在的。
然而听了小黄门的话后,他拖着臃肿的身子嗖的一下从榻上爬起。
皇宫很大,空旷而悠久,即便朝代更迭,这些雕栏玉砌仍在。
兰姝手里已经被塞上了新的汤婆子,这丝丝暖意于寒冬腊月里却不足为道。
高公公紧赶慢赶,一路小跑过来,身上已经出了些热汗,他在兰姝面前谄媚道:“县主怎么来了?真是不长眼的东西,不晓得给县主找个避风的地方。”
高公公说话时,给他俩一人踹了一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是兰姝有个好歹,他们这些人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就好比当年在大牢里拔掉兰姝手指甲的那位,如今在朝中早已查无此人。
“我要见明子璋。”她声音很轻,眼神却异常坚定。
皇城银装素裹,古色古香的宫殿彰显皇家威严,太极殿里灯火通明,高公公到底是没把她带往东宫。
兰姝孑然一身跪在殿外,此刻的她宛如被风雪摧残的小白花,枯枝坠雪,白梅迎冬,她一身傲骨,端的是倔强而坚强的姿态。
也是巧了,宗帝多年不理朝政,却在爱子病入膏肓之后焕发生机,同昔年一样,他勤于政事,天不亮就在批阅折子。
任凭兰姝在外挨风吹,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桌案上的折子。
见他咳嗽几声,高公公替他换上一杯热茶,“圣上,县主她已经跪了好一会了,您瞧……”
“让她跪,清醒清醒。”
高公公已在来时的路上明里暗里同她打听,可小娘子一言不发,他讪讪然,但也凭此得知,兰姝这事定是棘手。
手脚俱僵,兰姝不好过,她身上的温意正在迅速消失。眼皮时不时便耷拉下来,她强撑着睡意,暗里狠狠掐了自己。
然而里面那位帝王似铁了心让她受罪,敞开的殿门离她仅几步之远,她却无法硬闯。
皇权至高无上,藐视皇权,赐死。
比高公公先来的是太医院的大夫,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即便临近太极殿时,他们依然各抒己见。
“凌丫头?”
兰姝缓缓移动目光,她的脖颈被冻僵了。
眼前之人正是当年奔赴前线的祁大夫,他上上下下打量兰姝,诧异道:“你也是为了太子之事过来的吗?唉,我们正忙得焦头烂额呢,凌丫头,你还是先回去吧,圣上他爱子心切,饶是拼尽我们一身本领,也没法查出太子的病因啊。”
他自顾自地叹气,几人摇摇头,垂头丧气入了殿内。
片刻后,宗帝果然勃然大怒,“养军千日,用兵一时,一群废物,朕养你们何用!”
“微臣无能……”
兰姝抬脚跨过门槛时,被泼了一身。
茶杯掷地有声,兰姝抿唇不语,她盯着脚边的碎片出神。
好巧不巧,这明黄盘龙的茶杯被他越过底下的太医,正好砸在她的绣鞋。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她擅自闯入,单论这一条便可处死。
兰姝迎上他锐利的目光,阔别已久,这位天子仙风道骨,老当益壮,并无过多老态。
那人显然对于兰姝的前来感到不满,他提了剑,怒气冲冲往兰姝身边靠近,高公公心道不好,“圣上,圣上手下留情。”
宗帝嫌这老奴碍手碍脚,狠狠踹翻了他,他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死死拉着宗帝的衣袍,“饶命啊圣上,凌小姐肚子里还有太子殿下的骨肉!”
话毕,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兰姝的肚子,她那身蛮腰纤细有致,平坦如原,瞧不出半点有孕的迹象。
“去给她把脉,她若腹中无子,朕今日就将你们通通开膛破肚!”
皇帝金口玉言,被他随意拉扯过来的那位太医年纪轻轻,他何曾见过这等大场面,伴君如伴虎,就差吓到屁滚尿流了。
他唯唯诺诺上前,颤着手指搭脉,额间的冷汗如雨,一时间他听不到任何脉搏,皆被他自己那猛烈的心跳所覆盖。一声又一声,那些纷乱的心跳声周而复始地干扰着他。
高公公也偷摸抹了一把冷汗,他并不清楚兰姝是否有孕。但他一个老太监,平日里可没少同女人打交道,他适才观察兰姝走路的姿势,与有孕的妇人无异,又见她隐约护着小腹,这才有了这番猜想。
只是他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如若不然,今日的太极殿怕是要被血溅三尺了。
血染残阳,那年的未央宫,可是他们这些人的噩梦。
“回,回圣上,凌小姐她的确有喜,虽,虽月份尚浅,但如珠走盘,的确是滑脉,应有一月有余。”
回话的太医满头大汗,他虽医龄不长,却也是凭借一身本领才入的太医院。
宗帝往她肚子是扫去一眼,又冷哼一声,将手中佩剑往地上扔去,“你来干什么?”
听了太医的话后,他的怒气消了一大半,但语气仍是嫌弃。
兰姝往不远处的太医看了去,又将目光重新挪回他身上,显然,她是要他清理在场之人。
“不说就滚。”他的腔调蛮狠,仔细一听,底下透着五分的不满。
眼前的女人间接害了他心爱的女人,单是这一条罪,大理寺就可叫她凌家满门抄斩。
然而当年有明棣和徐家的施压,那场劫难自是被他俩想方设法化解。
而兰姝的存在,总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头,他是见了就烦。
“臣女是来求圣上宽恕徐家的。”
他就说,这凌家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不该让她进来!
不让她进来,她竟敢擅自闯入,真是个没教养的,如何配得上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不止底下的太医瑟瑟发抖,就连高公公也软了腿脚,他们还真不应该在场。
徐家,那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殿内鸦雀无声,众人屏气凝神,直至炭火噼里啪啦的声响传入耳畔,才令他们回过神来。
宗帝在位的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五载,可他深具帝王威严,天子一怒,浮尸万里,兰姝对上他的视线时,却无一分怯意。
“徐青章为大铎数次打赢战役,徐家的祸事,都是因为中了庆国的阴谋,徐家不该如此有如此下场。”
宗帝不怒反笑,“黄口小儿!被他徐青章杀死的将士无计其数,大铎的男儿在战场上挥洒热血,保家卫国,他呢?他闯的祸,拿什么赔?”
兰姝并未被他的话题带偏,苍白的小脸染上一抹绯红,“章哥哥若是没有失忆,他才不会杀人。”
这就是强词夺理了,宗帝懒得同她计较,他转身就走,不屑与蠢人争论。
兰姝被他忽视的态度气着了,“慢着,我有办法救明子璋。”
“他的名讳也是你可以直呼的?”
宗帝亲自拾了剑靠过来,刀刃闪着银光,极其锋利,若是他往下压一厘,便可如削铁如泥般抹了她的美人颈。
子璋子璋,是他当年给明棣取的表字。璋乃美玉,弄璋之喜,蕴含他对明棣的期盼与父爱。
同心爱之人的长子,他自是百般疼爱。
第208章 恨比爱长久
他不止要让他当嫡子, 太子,这皇位他也要拱手相让。
他的儿子贵为天之骄子,如何能被宵小之辈轻视?
这位年迈的君主看向兰姝的目光越发不喜, 心中闪过邪念, 干脆让这不识好歹的妇人当场毙命。
“你若杀我, 让我们母子今日曝尸荒野, 就是亲手绝了他的后。”
兰姝明显察觉脖颈上的疼痛渐渐加深,这人怕是真的对她动了杀心。
他身为帝王, 坐拥五湖四海, 受万人敬仰,今日却被一个小辈威胁, 偏兰姝口中不似作假,他被气到吹胡子瞪眼,“竖子!”
宝剑被他砸在兰姝身畔, 她丝毫不惧帝王之怒, 唇红齿白, 口齿清晰,“你宽恕徐家,我还你一个储君,这笔买卖,很划算。”
宗帝的目光在双膝下跪的太医之间来回徘徊, 好,好得很, 偌大一个太医院,数日都查不到他的子璋身患何病,都是废物,一群废物。
兰姝蹙了柳眉, 又道:“你别怪他们,他中了蛊毒,不是寻常的病。”
初生牛犊不怕虎,兰姝索性自个儿寻了把椅子,她委实累了。
一寒一热,失去知觉的手脚开始慢慢发麻发胀,是冻疮的前兆,那股痒意直达她心底。
帝王多疑心,宗帝前段时间虽不理朝政,却并不是被蒙在鼓里,他固然知晓兰姝在庆国的遭遇。
是以他看向兰姝的目光阴狠又毒辣,他如一头护崽的雄狮,随时张开深渊巨口吞噬兰姝,“是你。”
“不是我,我会解蛊。”
两人在这打哑谜的功夫,高公公立时如赶鸭人一样,将这些插不上话的太医们通通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