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敛裙入座,莞尔开口:“成保——”话刚起了个头,善禾忽觉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忙掩住嘴,伏在桌边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晴月与妙儿顿时慌了神,一左一右扶住她:“娘子,你怎么了?”
待这阵恶心过去,善禾才慢慢直起身子,朝她们摆了摆手:“我没关系。许是下午在衙门里精神绷得太紧,这才这样的。”
晴月蹙眉道:“娘子,到底是为什么?我怎么听说吴坊主被捕了?娘子和妙儿又为何在官府里耽搁这许久?”
妙儿抢过话头:“说是吴坊主之前做的书犯了官禁,捅到京中去了。陛下下旨彻查,点了钦差大臣专程来金陵查这件事。我跟娘子本是过去探视吴坊主,偏偏遇见那个狗屁倒灶的钦差!!硬说我们与吴坊主是同党,扣在衙里非要亲审。结果晾了我们一下午,临了又莫名其妙将我们放了,说日后要审的时候再传召我们。”
“哪有这样的钦差!真要审,便正经开堂问话;这般将人撂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岂不活活把人熬煎死!”
善禾点点头:“正是这话。”
晴月又问:“那吴坊主这案子,严重吗?”
善禾想了想:“眼下还说不准。听府衙那个张书吏的口风,说是陛下的意思,想必非同小可。可下午将我与妙儿关在那屋里,并无人来问话。”她这会子胸中烦恶,头晕目眩,身子也懒懒的,不过说了两句话,便觉得气短、不爽利,只想歇下来。善禾不想教晴月与妙儿挂心,暗地里拿指甲掐着掌心肉,硬是忍下来。
成保听了,宽慰道:“若真有事,咱们再从长计议。二奶奶,晴月、妙儿,今日既来了,不如先痛快吃酒尝鸭,方不负这九闲楼的盛名。”
晴月担忧着善禾,妙儿担忧着吴坊主,善禾望她们这神色,强撑起一抹笑意:“好了,成保说的有理。天色这般晚,吴坊主的事,我们明日再想。今夜权当为成保接风洗尘。”转而同成保道,“你从密州千里迢迢赶过来,今日合该是我做东道。”
成保也凑趣道:“我是个破落户儿,今日正是为了二奶奶这顿饭来的。”
一句话说得善禾三人皆抿嘴笑起来。
审完兰顾书坊三人,天已大暗。梁邺摘下那顶展翅幞头,信手捏在指尖,自审讯室慢慢走出。成安小跑着跟上来,低声请示:“大人,小的在九闲楼略备一桌席面,听说九闲楼的八宝鸭乃金陵一绝。”
梁邺将眉一拧:“禁书案子还没理个头绪,哪来的闲情吃喝。”他将颈间扣子解开两颗,衣领往下拉了拉,“你喊上张书吏几个,一起过去罢,顺道探探他们的口风。”说罢,梁邺径直往前走。
成安落在后头,弯了唇瓣偷偷一笑,忙恢复正色,跟上去:“爷这会儿往哪去?”
“闷得慌,随处走走,吹吹风。”随着梁邺走动,那对平直的展翅亦上下晃动轻颤。
成安道:“大人,薛娘子也在九闲楼用膳哩。成保过来了,大人好久没见过成保了罢?”
梁邺浓眉一挑。
“小的听说,成保如今得了咱二爷的授意,把老大人从前那个义学重新办起来了,在密州很有些名气。如今他自己也埋头苦读,说是再过两年便要下场应试了。”
攥着幞头的指尖暗暗发紧,梁邺平声道:“无趣。”继续往前走。
成安便不再言,一路跟着梁邺。
一时行到仪门外,早有两个小马奴牵马候着。梁邺、成安先后翻身上马,当先那小马奴问:“大人可是回驿馆?”
成安窥了眼梁邺,见他凝眉深思着,抢着笑道:“去九闲楼。”
梁邺二人踏着暮色转上秦淮长街时,金陵城的灯火正次第亮起。但见长街两侧,酒楼店铺前的纱灯、气死风灯,一串串、一排排,直蜿蜒到天际。河上画舫凌波,丝竹管弦破开河面薄雾,伴着粼粼水光悠悠荡来。
这厢善禾等人的晚膳已进了一半。成保与晴月、妙儿说笑正酣,善禾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窗外十里繁华。
“二奶奶,你不开心吗?”成保不由问道。
善禾摇了摇头:“我爱听你们讲话。”她怕成保多心,又添补道,“听你们讲话,我便觉得安心。我喜欢安心。”
成保三人听善禾如此说,也便稍稍放下心。善禾见他们重新说起话,唇角亦慢慢漾开浅笑。她不知自己怎的了,许是下午在府衙里受审,她心里紧张烦躁,心神耗损太过,这会子觉得神思倦怠,胃口全无。满桌精致肴馔,壶斟美酿,盏泛流霞,在她瞧来竟引不起半分兴致。连平日爱喝的永宁茶闻着也觉气味古怪,只浅浅呷了半口,便再不想碰。她因念着吴天齐那桩麻烦事还横在眼前,此刻万不敢再教晴月和妙儿看出自己身上不适,平白添了她们的担忧。思及此,善禾又强打起精神,拿起银箸,勉强咽了几口白饭。可那饭菜入口,却似木屑一般,毫无滋味。
晴月夹了块八宝鸭搁在善禾碗里,笑道:“娘子尝尝这个,炖得极烂。”
善禾朝她笑了笑。低头见那鸭肉淋着浓亮卤汁,其下塞满糯米火腿,顿觉油腻之气直冲鼻端,又是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来,忙俯身向痰盒干呕不止。
晴月三人俱愣了一瞬,齐齐起身围拢过来。
妙儿声气发急:“这到底是怎么了嘛!连八宝鸭都吃不下了!”
成保道:“我去请郎中来!”
晴月反问:“你知道哪里是医馆?哪位郎中可靠吗?”
妙儿:“我陪成保哥去!”
善禾自痰盒上抬起头,虚虚道:“我没事。”她勉力绽出宽慰的笑,“大概是吃坏了东西,下午就觉得胃痛,回去歇一晚指不定便好了。”
晴月却态度强硬:“成保,你跟着妙儿去请郎中,我在这儿陪着娘子。”
成保与妙儿答应着去了。
善禾望着他俩背影:“其实现在已经好多了。”
晴月截断她的话:“好不好,等郎中诊断了才知道。你现在就好好歇着,别的不用管。”晴月坐在善禾身旁,给她抚背顺气,“娘子,今晚上你都没吃几口东西。”
善禾慢慢靠在晴月的肩:“吃不下,总觉得油汪汪的,瞧见就想吐。”
“没有想吃的吗?”
善禾闭上眼,思忖片刻:“有。”
“什么?”
“想吃糖葫芦。要冻得脆脆的,吃起来又酸又甜的。”
晴月轻轻一笑:“我去给娘子买?”
善禾更往她身上靠了靠:“晴月,我的妹妹,你怎么待我这般好……”
“我不待娘子好,待谁好呢?娘子就是我亲人,天底下最亲的人。”晴月心头有点酸,忽而想落泪。她忙给善禾腰后垫了个靠背,又嘱咐善禾好生歇着,这才下楼去了。
待晴月下楼,善禾伏在桌案捂着腹部,慢慢地揉着。
梁邺坐在隔壁雅间,透着那朦朦胧胧的烟紫纱帘,不错眼地盯着善禾。烟紫纱帘轻薄,于他这厢看来,虽不能瞧得纤毫毕现,却也影影绰绰,将善禾那厢的光景勾勒出七八分来。他见善禾伏在案上,一手捂着腹部,似是难受地缓缓揉着,两肩微缩,全无平日里那份沉静自在。梁邺不觉想起方才她那阵急促的干呕声,以及晴月几人慌乱的对话。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他心下不住地冷哼。吃坏了东西?胃痛?活该!教她敢骗他,教她敢烧他屋子,教她敢装死,教她敢一声不吭地跑到金陵来,跟阿邵再续前缘!真真该她薛善禾疼!疼哭才好!疼哭了,看阿邵不在身边,她能倚着谁哭!
那厢传来一声轻颤的嘤咛。梁邺眉峰微动,他忽然开口,沉声唤道:“成安。”
“小的在。”
“去。”他的目光依旧投向那道纤细瘦弱的身影,“找几个人,寻个由头,拦住成保他们请的郎中,再把晴月绊住。你另外去请个郎中。”他顿了顿,“还有,让张书吏备好的那些关于吴天齐案子的‘风声’,可以稍稍放出去一些了,尤其是要让她身边的人听到。”
成安一愣,旋即明白梁邺这是要将水搅浑,让薛娘子这边陷入困局,教她不得不因事冗而生焦躁,因焦躁而不得不束手无策,因束手无策而不得不寻他梁邺襄助。其实今次来金陵查案,本与吴天齐无关,梁邺的目标始终是《百官行乐图》和兰顾书坊。偏偏梁邺自荷娘口中得知善禾假死逃脱的消息,他知薛善禾一人绝无这般大的力量,因此很快想到从前便帮过善禾的吴天齐。恰好吴天齐亦从密州赶来金陵,两相印证,梁邺愈发确定是吴天齐暗中运作助善禾假死。这才有了如今逮捕吴天齐之举。
成安躬身应道:“是。”说罢,自退下安排人手去了。
梁邺重新目向隔壁雅间,善禾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孤单且无助地蜷缩起身子。酒楼里的喧嚣,窗外秦淮河夜色的旖旎,仿佛都与她隔了一层,她独自伏在那儿,安静、柔顺,一如从前。
一如从前……
梁邺心蓦地漏了半拍。他看着善禾勉强直起身,脚步虚浮地朝门口走去。强撑的姿态落在他眼里,竟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烦躁。他迅速撩袍起身,先善禾一步走到廊下,心如擂鼓般重重地跳着,他等着善禾走出来,等着善禾惊惧地望见他,等着善禾说不出一句话,只单单望着他。
而后,他会原谅她的不辞而别,原谅她的欺骗,原谅她的假死,原谅她跟阿邵重新在一起。他大概会朝她笑一笑,大概会故意同她生气,大概会……
他一定会带她去看郎中,请金陵最好的郎中给她看病,而后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梁邺长长呼出一口气,等待着。
软帘被一只纤白素手挑起来,梁邺看见善禾垂首皱眉走出来,贝齿咬着下唇。
她一只手按在小腹,缓步走出,并没有抬头看他。
梁邺心跳愈速。他不动声色地挪了身子,正正好好站在薛善禾跟前。
善禾猝不及防,直直撞上他。
可她还是没有抬头。她眼风扫了下他的衣裳,轻声道:“对不起。”而后,她侧身绕过他,径直走下楼梯。
梁邺顿觉浑身血液凝滞。
她没认出他。
她没认出他!
梁邺正要转身逼问,只听得楼梯下晴月失声道:“娘子!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善禾倚在晴月怀里,虚虚一笑:“我看你久不回来,我担心你……”
晴月不自觉便瘪了嘴:“买冰糖葫芦的人排成长龙,耽搁了时辰。我扶你上楼罢。”
“不要……”善禾笑道,“我想吹吹风,吹了风,头就清爽些。我们也往医馆去,正好跟妙儿他们汇合罢。”
“那我扶你。”晴月扶住善禾。
梁邺傲岸站在楼梯上,脸色黑如浓墨,死死地盯着逐渐行远的二人。成安匆匆从外头跑进来,晴月低头看顾善禾,善禾亦是垂眸缓行,皆未留意才刚擦肩而过的是成安。
成安行到梁邺身边,低声:“大人,要不……”
“不必。”梁邺绷直唇线。
那厢善禾与晴月正好碰见请来郎中、返程的妙儿与成保。晴月和妙儿忙扶善禾坐上马车,那医女一道入内,细细诊了脉。只见她闭目凝神,手指在善禾腕间停了许久,忽地睁开眼,眼中含笑:“哪里是病?娘子这是滑脉,脉象流利如珠,至少已有一月身孕了。府上这是要添丁进口的大喜事呀!”医女忙自随身携带的医箱中寻出纸笔,低头写字:“错不得!错不得!我这就先开一道安胎方子,你们作速去药铺抓了煎给你家娘子喝。想来是头胎,兼之心绪不宁,反应才这般剧烈。不必多虑,好生将养着便是。”
一番话惊雷般炸响在善禾耳边。她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后面医女絮絮叨叨的保重叮嘱,竟一字也未听清。她怔怔地抚着小腹,先是错愕,而后又有惊喜,接着便是无助、酸楚。她才十八,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母亲不在身边,梁邵也不在身边。从前虽与梁邵做了夫妻,可她心里还觉得自己处于姑娘与妇人之间。如今,她有孕了,她彻彻底底成为一个妇人了。善禾觉到藏在喜悦之下的细微战栗,这份战栗让她看不到前路,又企盼着前路。
医女如何写下安胎方子,晴月如何赏了封银,如何送她回去,善禾皆没放进心里。自医女说她有孕,那些难受的症候仿佛陡然消失,善禾满心满眼里只有四个字:她怀孕了。
回到自家,善禾立时吩咐晴月研墨,她要写信告诉梁邵。晴月笑着答应了,妙儿喜气洋洋地去烧热水,成保则捏着安胎方子去药铺抓药。善禾靠在窗边软榻,仰脸望着挂在窗外的一轮月。圆圆的月亮,被天狗咬了个缺口,淡淡的黄落在窗棂,仿佛渡上一层浅霜。她在心中低吟:
碧天流云玉镜悬,捣衣声里又经年。
十二阑干凝白处,自把灯花仔细煎。
*
万里澄辉碧云天,捻破相思题红笺。
谁家箫声吹欲断,有人倚遍月下前。
冷月之下,梁邵单手枕着头,躺在车板上。他口中叼着半截狗尾巴草,捏着才刚写就的家书,又细细重头念了一遍。自正月十六离开金陵,抵今将近四十天,再过三日,他便到北川了。他有点想善善。
按照他原先的打算,他会将殷夫人及其子女送到裴大将军身边,而后再与裴大将军辞行,回金陵与薛善禾长相厮守。
可是……
梁邵侧过脸,不远的官驿处,二楼天字一号房亮着灯光,隐隐约约飘来欢声笑语。房中是殷夫人、她与裴将军的两个儿子,另有一对姐弟,据说是殷夫人娘家的孩子。姐姐十五岁,弟弟才刚三岁,正是要人哄、缠磨人的年纪。梁邵眯了眼,看那窗后亮黄的灯光下,人影绰绰。
他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
这一路护送殷夫人等人往北川来,他们待梁邵既不亲密,也不疏远,凡自家说话,皆不要人在跟前伺候,更嘱咐梁邵在旁边守着,不许旁人靠近。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把他当个护佑安危的侍卫。这原本无可指摘,可是……
梁邵吐掉狗尾巴草,从车板上坐直身子。
他今夜不打算做个侍卫了。
他纵身跃下车板,提起靠在一旁的红缨枪,飒沓大步往殷夫人的天字一号房去。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