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立时停了说话的声音。
殷夫人扬声问:“谁呀?”
梁邵放稳了心绪:“末将……”他不知如何开口。
殷夫人开了门,面如春风:“是梁邵呀。怎的了?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梁邵抿了抿唇。
坐在软榻边的表小姐李宜嘉转过脸来,笑着望向梁邵:“梁将军,你看我做什么?”
“李三姑娘,”梁邵觉得喉头发涩。他重新面向殷夫人:“末将可以进屋吗?”
殷夫人虽然不解,但还是侧身让梁邵进了屋。她教自己长子斟了杯茶予梁邵,关切问着:“梁邵,你有话要与我们说吗?”
梁邵将房门关好:“有句话想问李三姑娘。”
李宜嘉垂下脸,两颊渐渐晕了霞色:“将军请讲。”
梁邵咽了咽口水,终是开口:“姑娘的父亲,便是当今三殿下吗?”
李宜嘉面色骤凝,她抬起头,瞳孔震颤地望向梁邵。
非但是李宜嘉,殷夫人及其二子俱是心神震荡。殷夫人忙道:“梁邵,你胡说什么?嘉儿是我娘家姑娘,怎的又跟那重华宫的庶人扯上干系了?”
梁邵却不理会,继续道:“姑娘和弟弟随着镇国大将军的家眷来到北川,是因为京中将有异动,三殿下提前将一对儿女送到北川保护起来么?”
“姑娘佩的荷包,式样分外别致。我从前也见过这个样式的荷包,荷包主人说是她父亲留给她的。我便问她,这是她家传家的荷包吗?她说不是,是她父亲的上司赠的。而她父亲的上司,便是重华宫的庶人、从前的三皇子殿下。”
李宜嘉将唇色咬得泛白,她不知如何开口,亦不敢开口。
梁邵眼风一一扫过去,将满屋人的惊惶看了个饱,而后正色道:“我是个武夫,却不是傻子。”
他丢下句石破天惊的话:“倘若夺嫡,末将愿为三殿下效犬马之劳。”
话音落下,屋内霎时静得可怕,只余烛火哔剥轻响。殷夫人面上的春风早已消散无踪,她忙走进门扉,确定关得严实,这才步履沉重地踱回房中。她眼风如刀,在梁邵脸上一寸一寸地刮过。她冷声开口:“你偷听过我们的话?”
李宜嘉早已煞白了脸,下意识将身旁懵懂的幼弟揽入怀中,指尖紧紧攥着袖口。
“不曾。”梁邵从容答道。
“梁将军,”殷夫人缓缓开口,“你可知你方才这番话,若传出去半字,这屋里屋外,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
“知道。”
她长子裴元敬猛地站起身,少年身形虽未长成,眉宇间已隐现其父的凛冽之气,手按在了腰间佩剑上。
梁邵迎着满室戒备的目光,平声道:“末将自然知晓其中利害。正因知晓,才不敢继续装聋作哑。此行一路,夫人与诸位虽言行谨慎,然蛛丝马迹难免泄露天机。末将既能窥破,他人未必不能。”
他目光转向惊魂未定的李宜嘉,语气放缓了些:“三殿下将骨肉托付于北川,想必所图非小。裴大将军镇守边关,手握重兵,自是各方极力拉拢之人。末将空有一身武艺,一颗赤胆,愿投明主,效忠三殿下,以搏一个从龙之功,也好过浑浑噩噩一生,只做个听令行事的小兵。”
殷夫人立时追上话:“梁邵,那日你护送我们出京,你自家分明说过,等送我们去了北川,便要辞了指挥使的官位。你现今又说甚么‘愿投明主,效忠三殿下’的话!”
梁邵一笑:“其实,末将只有个要求。”
“什么?”
他目向李宜嘉:“若三殿下事成,请殿下为薛寅平反。”
“薛寅?”李宜嘉惑道。
轻轻的一声反问,却在梁邵心底掀动圈圈涟漪,他忽而觉得眼眶泛热,酸酸楚楚的热。
薛寅,三年前为了三皇子大计而死的薛寅,原来他们并不记得他了。原来压在善禾头顶如泰山之重的冤屈,原来改写薛善禾一辈子命运的劫难,在这些人面前,不过与鸿毛一般轻。他替善禾不平,替薛寅不平。
梁邵声气更加坚定:“三年前因你父亲夺嫡失败,而被陛下砍头的薛寅。”
“薛寅……”殷夫人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微蹙,似乎在记忆的尘埃里费力搜寻。李宜嘉更是面露茫然,她当时年岁尚小,对父亲身边那些隐秘的、最终牺牲的名字,所知寥寥。裴元敬按在剑柄上的手亦微微松了力道,他看看母亲,又看看梁邵,他并不明白为何一个“已死之人”会成为今夜这场冒险摊牌的筹码。
“薛寅,原金陵司马。三年前,他因暗中为三殿下传递消息、疏通关节事发,被定为‘附逆’,斩首于金陵西市。家产抄没,其女充作官奴,入教坊司。”他顿了顿,盯住李宜嘉,仿佛要通过她,看进那位重华宫庶人的眼里,“薛大人赴死前,铁骨铮铮,并未告发任何一人。他相信殿下必有重见天日之时,亦相信殿下不会辜负忠臣之血。末将今日所求,并非高官厚禄,只愿殿下功成之日,能还薛寅一个清白,能让他的名字在史书里有个角落待着,让他九泉之下得以瞑目,让他唯一的家眷……能重新挺直腰杆做人。”
“而不是一辈子做个奴隶,连嫁娶都身不由己。”
他终于将心底最深处的话说了出来。从最初的最初,他便这样说了——“盲婚哑嫁,殊为陋习。”这一路来,自他发现李宜嘉的秘密,他便一直为这段话煎熬着。他总记得那时善禾在他面前哭,她说陛下舍不得杀自己的儿子,可她也舍不得她的父亲。为什么事成了,是三殿下做皇帝?为什么事败了,死的却是她父亲?梁邵那时只是震颤,可如今见着李宜嘉和她幼弟,见着活得好好的三皇子的后代,见着他们重新筹谋起夺嫡大业,他亦很想得个答案。是否时代的车轮辘辘而过,碾死的永远是那些出身不够光彩的普通人呐?
为了善禾,为了那个失去父亲、被迫承担罪臣之女身份的薛善禾,他必须争得这个承诺。
他藏在胸前的家书上,不再是从前说不完的情话,而是决绝的寥寥数语:
奉善善妆次:乞再候我一年。若岁暮年终,仍无回音,便是我负前盟。望卿勿以旧约为念,另择良缘,安度此生。伏维珍重。
第98章 “是你把我逼得兄长不像……
善禾的信,写了整整一夜。
晴月不肯她操心劳神,硬逼着善禾睡下。可卧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左右睡不着,便披衣起床,点了盏灯,坐在灯下一字字读梁邵寄给她的家书。
他去了才刚四十日,信却已寄来了七八封,竟赶上他们做夫妻那两年通信的总和。梁邵虽说在北川将性子磨砺地沉稳了,写信时仍旧是从前那般混不吝的模样,笔下却仍是那副混不吝的脾性,洋洋洒洒地诉说沿途见闻、军中琐事,更多的是直白浓烈的思念。他向来不是含蓄的性子,爱恨都要说尽,否则自己先不痛快。
善禾还记得复婚后的第二晚,她枕在梁邵的臂弯里,听那厮慢慢地诉尽衷情。善禾将他一缕阴凉墨发绕在指尖:“我知道啦。你不爱我,何以千里迢迢跑来寻我?你不爱我,何以与我再续前缘呢?我都知道的。”梁邵低头吻她的眉,笑着:“你知道,我也要说。你知道是你的事,我要说我爱你,我天底下最最爱你,是我的事。”
将他的信读完,善禾这封怀孕的信却难写了起来。他的信厚厚一沓,而她只想与他说:
“我怀孕了。”
善禾咬着笔,伏在云笺上,透过木窗望见天边那轮皎月。只这四个字,会不会显得太过单薄?
于是,她模仿着梁邵的口风,将近日种种细细道来,吴天齐如何来到金陵,如何被捕,她如何被羁押,又如何因身体不适诊出喜脉。她写得详细。
三页纸,密密麻麻的字,细细密密的情。
是她的,也是他的。
可是,这封次日一早便被成保投递出去的信,往北方走了四五日后,又辗转回到了金陵,飞到了梁钦差的案头。
梁邺双手撑在案上,绷着脸色凝盯这封尚未拆开的信。
信里写的什么?
无非是相思、相思、相思……
去他娘的相思!
他蓦地挺直脊背,再不去看那信。梁邺踱到窗下,捻着指腹默然无语。自那夜她与他擦肩而过却不相认,已过去四日。这四日里,他强忍着不去寻她,而她也不曾出门,整日在家中作画,唯一与外界的联系,就是这封寄给梁邵的信。
梁邺实在想不明白,为何阿邵可以,他却不行?论相貌才学,论身份地位,他哪一点不如梁邵?
成安小步溜进来,躬身道:“大人,吴天齐的事前日已经散布出去了。薛娘子这两日想必心急如焚,只是始终闭门不出,也不与人往来。”
梁邺顿了顿,声音听不出情绪:“她既不出门,那便逼她出门。去,让张书吏派人‘提醒’她一下,吴天齐的案子,若有心打点,或可寻些门路。记住,做得自然些,别让她起疑。”
“是。”成安立时应下,却又犹豫着没立刻走,“那个米小小日日来衙前求见,大人您看……”
梁邺冷笑一声:“那就将他一并捕了,正好伴着他娘子,夫妻方便照顾。”梁邺沉吟道,“米小小做的禁书,数量比之吴天齐只多不少,内容也恶俗浅陋,抓他倒也不冤枉他。”
成安小心开口:“这米吴夫妇还有一对儿女,也在金陵……”
“正好送到薛善禾那儿,逼一逼她。”
成安暗自叹息,领命而去。
当日下午,果然有衙役装扮的人“路过”善禾所住的那条小巷,与邻人闲谈时,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院内的善禾等人听见几句:“……吴坊主这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关键看有没有人肯在上面使力……听说钦差大人这次来,本意是抓兰顾书坊的人,偏这吴坊主自己撞上来,不抓她抓谁呀……钦差大人虽铁面,但也非不通情理,若能找到说得上话的,说不定就……”
善禾在院内做针线的手一顿,指尖微微发白。
晴月在一旁也听到了,蹙眉低声道:“娘子,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这案子还有转圜的余地?”
妙儿说得直白:“定是要银子打点!我就知道,哪有什么青天大老爷!也不过是个蠹虫!”
善禾放下绣花银针,心中纷乱如麻。她自然知道事情绝非使银子那么简单,但外头既然放出这样的话,或许……真有一线生机?吴天齐从前帮过她那么许多,掏心掏肺地与她说了那些话,如今吴天齐有难,她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这厢善禾正沉思着,成保从门外走进来,身后还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正是吴天齐与米小小的儿女。
善禾忙上前揽住孩子的肩膀,柔声笑道:“闻姐儿,响哥儿,快进来坐。你们怎么来了?爹爹呢?”
吴闻知见善禾一脸和蔼慈爱的模样,不由想起多日未见的阿娘,她鼻子一酸,当即哭出声:“呜呜呜!薛娘子,阿耶今日去官府里求见大人,被他们扣下了!”
善禾怔住,妙儿与晴月亦呆在原地。成保叹道:“才刚去米掌柜下榻的客栈,便听说米掌柜没回来。我使人去问,才知米掌柜亦被捕了。我看两个孩子孤零零在客栈等着不是办法,就自作主张带回来了。”
善禾已掏出帕子给吴闻知和米响拭泪,听成保此言,她抬头问道:“抓米掌柜?这又是为什么!”
成保方道:“听客栈里的小二讲,只怕也是为着那些事。”
私印禁书,有伤风化。这等案子可大可小,若有人庇护,不过是罚银了事;若无人周旋,又惊动了圣听,便是通天本事也难以善了。如何罚?如何定罪?非但要看大燕律法,更要看皇帝的态度。如今连米小小也被抓,足见朝廷对此次禁书风化案分外看重。
善禾垂眸想着,怀里两个孩子早哭作一团。
这里是金陵,不是他们从小长大的密州。细论起来,若不是因为她,吴天齐和米小小未必会来金陵开设新画坊,更不会将儿女也带来金陵。
善禾看着涕泗横流的两个孩子,心早就揪作一处。吴天齐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不能对辜负吴天齐,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对孩子身处异乡、失去依靠。善禾咬唇对晴月道:“晴月,你去把咱们手头的银钱都清点出来,换成银票。”
晴月答应着去了,妙儿亦去帮忙。
马车颠簸,恶心感又翻涌上来,善禾尽力压抑住。两个孩子哭了半个时辰,到最后泪流尽了,只不住地抽气,善禾跟妙儿尽力哄他们睡下。如此又折腾了一炷香时间,善禾方带着晴月往金陵官府来了。她此刻身心俱疲,为着吴天齐,为着那两个无辜孩子,也为着她自己的身体,也为着她肚子里正孕育的生命。
独身去金陵官府投帖,无异于羊入虎口。按寻常道理,她应当试着找找金陵官场上的旧关系,看能否探听些消息,或寻个中间人,帮忙游说。可自从薛家那档子事发,从前那些与薛寅交好之人,谁也不曾因旧日情分对她另眼相待,更无人念及昔日恩情施以援手,除了梁老太爷。梁邵不在此地,善禾也不知自己还能去找谁。
梁邺……
大理寺少卿……
她脑海中忽地现出这个名字。
善禾旋即将这个念头按捺下去。倘若他依旧是她的兄长,依旧待她一如待梁邵,善禾只怕当下立时就会去求他。她靠着车壁,心底仿佛落了灰。她只能靠自己,只有靠自己。善禾攥紧了手中的银票,觉到无尽的茫然。
依旧是像上次那般,她与晴月被分开带到审讯室。
依旧是那间屋子,四面空空白墙,中间置两张木桌。善禾写完状子,孤零零坐着,搁在双膝的两只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好一会儿,张书吏才过来,同她道:“今日刺史大人于秦淮画舫设宴邀钦差大人赏月,大人这会子已过去了。你要见大人,随我来罢。”
善禾只得跟上张书吏,随他一道往外去。见只有自己,善禾忙问:“随我一起来的姑娘呢?”
张书吏笑道:“我喊了两个小幺儿送她回去了。今晚上的赏月宴,都是咱们金陵的大人物,更有朝廷命官,自然是越少人去越好。”
善禾听了,也只好作罢。
行出仪门,正有一辆青帷马车候在廊道,赶马的小厮头戴皂帽,穿着官家服饰,腰间亦垂一块衙门的木牌。善禾悄悄打量,见他果真是衙门里的人,这才放下心坐进去。
车马辘辘而行,到得秦淮河岸时,天已擦黑。青帷马车甫一进入河岸地界,喧嚣声浪混着湿润水汽扑面而来。丝竹管弦之声,吴侬软语之调,夹杂着酒令欢笑,皆在空气中浮沉。善禾掀开车帘,但见十里秦淮,灯火如昼,河中画舫凌波,大小不一,有的精致小巧,仅容三五人;有的则层楼叠榭,巍峨如宫殿。
马车沿河岸行了一段,这才来到一处较为僻静的码头。此处停泊的画舫不多,其中一艘尤为醒目,比寻常所见大了不止一倍,更有三层,雕梁画栋,极尽工巧。船身以朱漆为底,描金绘彩,雕龙刻凤,在灯火下熠熠生辉。舫首挂着一串彩绘宫灯,灯罩上绘着吉祥寓意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