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与妙儿不敢怠慢,连忙跪下行礼,不敢抬头。
马蹄踏踏,自远而近。那几匹马走到善禾等人面前,忽的住了脚步。当先有一人翻身下马,马鞭指着小衙役,厉声责问:“怎的还有女人?”
那小衙役忙赔笑:“回大人的话,是来探监的。”
“探监?探谁的监?”
“那个叫吴天齐的犯人。”
那人声气更厉:“吴天齐是钦差大人的要犯,岂是随意可以探视的?呈报钦差大人没有?大人恩准没有?还有,探监的是何人?什么身份?莫不是同伙罢?”
小衙役诺诺不敢言。
善禾更是紧张地额角沁汗。
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有人压低声音说话,因在马背上,却也听不清楚。没一会子,响动停了,才刚那人又开了口,这会子声气更是严厉:“胆敢来探监吴氏的,说不定便是其同伙!领这二位娘子去后头穿堂的审讯室去,待会儿大人要亲自审问!”
善禾吓得脊背一僵,抬起头,只见五匹棕马已然行远,两侧列着十余名带刀卫兵,严备整肃。正中那匹马上,端坐着一人,头戴一顶展翅幞头,身穿猩红官袍,又披着件黑缎披风,逶迤直盖过马臀,端的是气派非凡。她心想,这位应当就是京都来的那位钦差大臣了。
善禾凝了眉,莫名有些熟悉,还欲再看时,小衙役一脸苦相遮住她的视线:“娘子,走罢!”
第96章 再遇梁邺
善禾与妙儿被带到一处审讯室中,四面白墙萧然,中间面对面置两张方桌。善禾与妙儿彼此搀扶着,两颗心皆惴惴跳动。
廊下靴声橐橐,愈发衬得她们形单影只、惶然无依。
几息之间,踱进来一位穿青色盘领长衫的书吏先生,手捧纸笔。他掀了眼皮略看善禾妙儿一眼,搁下纸笔:“把姓名籍贯、现居何处、家有什么人,一一写下来。”说罢,转身行至门外等候,“作速写好。”
善禾与妙儿对视一眼,忙研墨铺纸。提了笔,善禾却犹豫不决。薛善禾,还是贺山雪?她如今在坊间以“雪娘子”为名,便是怕被人认出。可若写了贺山雪,教衙司里的人发现这是个假名字,到时候再牵出吴天齐和丹霞画坊,岂不节外生枝?这厢忖毕,善禾舔墨润笔,还是老老实实写下:
薛善禾,年一十八,金陵江宁县人。今住北西瓜市福兴巷。家有两个妹妹并一条狗。
“家有两个妹妹……并一条狗?”成安捧着善禾的状子,噗嗤笑出声来。抬眼瞥见梁邺靠坐椅中,面沉似水,眉眼间仿佛结了霜。成安忙敛住笑,正色道:“这两个妹妹必定是晴月和妙儿了。”
梁邺屈指叩案,冷笑道:“找两个人,悄悄驻在她家附近。顺便摸一摸,她这些时日都做的什么营生,跟什么人打交道。”
成安领命而去。
梁邺又同张书吏道:“就说核验户籍需些时辰,教她候着。半炷香后,将二人分开,只说府中大人要单独审问。”
张书吏领命而去。
善禾一把将妙儿护在身后,着急道:“我妹妹与我本本分分,皆是普通百姓。今日不过来探望旧友,为什么要这般相待!”
张书吏叹口气:“薛娘子,你不知道,吴夫人所涉的案子,事关重大,系陛下钦点,务必要查清楚的。故而咱们大人、咱们府衙不得不重视。便是娘子你刚刚写的状子,还要开甲库核验对错呢。”
善禾软了声气:“那我跟她一起,也不行吗?我们俩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的,从来没有分开。她才十五岁,小姑娘家的,你们把她单个带走,我实在不放心。”
张书吏皱眉:“薛娘子,你这是什么话!这里是金陵府衙,又有钦差大人坐镇,在这你都不放心,那还有哪能让你放心?”
善禾顿了顿,终是妥协:“那……好吧。妙儿胆子小,张大人,劳您多照顾照顾她。”善禾忙给张书吏塞了几块碎银子。
“胆子小?”梁邺冷笑了一声,“敢放火烧我院子,敢装死,敢骗我,敢带着薛善禾一声不吭地偷偷跑到金陵,这叫胆子小?那会儿在我院里,夹枪带棒地排揎卫嬷嬷,彩屏跟她比都落一头,这叫十五岁的小姑娘?”
张书吏不知就理,垂眸不言。成安赔笑道:“妙儿是有些刺头的。”
“岂止!少不得就是她把薛善禾勾搭坏了的。”梁邺负手走到窗边,睨对面楼里愈等愈焦躁的女人。他唇角一牵,“你的那两个人查出什么了?”
成安心头一咯噔,唇瓣翕动,不知如何开口。梁邺转过脸,下颚绷紧,唇抿作直线:“犹豫什么?说。”
成安眸子一低,义无反顾似的:“说是当家的那个姐姐,上个月已嫁人了。”
“我没有隐瞒!”善禾拧眉道,“张大人,我家里就两个妹妹,还有一条狗。”
张书吏坐在她对面的桌子后,翘起二郎腿,把薛善禾的户籍从头至尾又细细打量一遍。他掀了眼皮,慢悠悠道:“那怎么查出来你嫁人了?”
善禾一愣:“我……”
“不得隐瞒!”张书吏突然拔高声量。
善禾吓得一惊,尚未回神,外头忽然传来女子凄厉哭喊。她脸色一白,不觉想到自己被“请”到这审讯室,已有一个时辰了。妙儿早被带走,除此之外,她便只见过这位张书吏,连那位钦差大人的影儿都没见过。这会子又听得这声惨叫,蕴在善禾心头的惊惧愈来愈大,愈来愈胀。难不成她现在也成了犯人?她绞着手指,不答反问:“钦差大人还未办公完毕么?为何不亲自来审,总要劳烦大人传话?等了这么许久,我自己的生计都要荒了。再这么等下去,不如趁早放我和我妹妹走,横竖我们不探视吴夫人便是了。”
“大人公务繁忙,无法亲临。”张书吏一笑,“何况,你既来了,何有走的道理?大人处理要务,你在此等候原是本分。作速如实说来,你可曾嫁人?嫁的什么人?何故不把他写上状子?”
一连串的逼问砸下来,善禾孤零零坐在一张圈椅里,愣怔着。她低下头:“我跟他……未曾到官府立过文书,算不得明媒正娶,所以才没有写他。”
张书吏逼问:“他是什么人?”
“我夫君。”
“我问你他是否有官职,如今做什么营生。”
“他,他……我不知道。”善禾避开他的目光。
“你二人都私定终身了,你不知道?”张书吏眯眼看她,“你不说,隔壁屋里那小姑娘未必守得住秘密。”
“你们别为难妙儿!”善禾咬着唇,“他在北川投了军,如今在裴大将军手底下当差。”
“叫什么?”
她声若蚊蝇:“梁邵。”
咣当——
听得“梁邵”二字,梁邺愣了几息,而后疾步从窗边走到桌旁,拾起桌上的砚台,使力往墙壁一砸。白墙淋漓着墨迹,端砚应声裂作两半,咣当落地。
屋内众人皆吃了一惊,成安早垂下头不敢看。张书吏更是恨不能找个缝钻进去。
梁邺胸膛起伏,眼底气得发红。他连道三声“好”,眉眼间怒意沉沉。他盯着缓缓流淌的墨汁,忽地扯起嘴角,自嘲一笑,整个人跌坐圈椅内,颓然亦难堪。
这这一路南下金陵,他早已猜到善禾与阿邵必是相见过了。否则阿邵何以留在金陵过年,却不回去?但他不愿信,他想听薛善禾亲口说。这会子薛善禾亲口说了,他仍不想信。毕竟他没亲眼见到。
可若真的见到了,他该如何呢?梁邺忽觉头痛难忍。
好个薛善禾!好个响当当的薛善禾!不过三个月未见,她竟有种吃阿邵的回头草!
当初他让她跟着自己,让她安安心心在他身边过日子,他会替她把诸事安置妥当。她不肯。大半年的光景过去了,临了让她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片瓦不留!
思及此,梁邺恨不能立时冲到她面前,看她如何惊惶、如何窘迫、如何无地自容、如何手足无措落荒而逃。他撑着额头,躁郁愈发深重。
见梁邺动了这般怒气,成安等人也不敢造次,只屏息凝神,垂首立在一旁。好一会子,他们才听得案后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让她走。”
走?
成安不觉愣住。自从在荷娘口中得知薛善禾没死,梁邺立时猜到善禾应是逃来金陵了,并着手准备南下的诸般事宜。今日好不容易见到,还是薛善禾主动送上门的,又折腾了这大半日,他就这么让她走?成安不敢确信,轻声:“大人,不去见一见么?”
梁邺冷笑:“一介官奴女子,还要本官上赶着亲自去见她不成?”他霍然起身,大步往外去。
成安立马跟上去:“大人这是往何处去?”
“提审兰顾书坊的三人。”
善禾趴在桌上,等得头晕脑胀。许是今日下午这番际遇,令她心力交瘁,才刚紧张得她呕心难受,这会儿竟又觉得困怠。
妙儿哒哒哒跑进来,见善禾伏案,忙上前揽住她肩,连声问:“娘子!娘子!你怎的了?”
“妙儿。”善禾声气发虚,“你怎么来了?审完你了?”
“没,没审。”
张书吏走进来:“钦差大人提审了别的案犯,今日暂且不审你们了。待审到吴天齐时,大人自会传召。你二人,早些家去罢!”
这就,结束了?
善禾立时追上话:“吴夫人究竟所犯何罪?”
“京中查出金陵的一批书里,犯了宫禁,陛下下令彻查。”
“那我们能过来探视吴夫人吗?她还有身孕。”
“放心,定下罪名之前,不会亏待她的。”张书吏举步走出,忽的顿住脚步,“大人传召你们之前,不许随意外出走动,不许随意接触外人明白吗?”
“哦。”善禾懒懒应着。
张书吏又道:“可得记下心了!指不定你们的供词能救她呢!”
妙儿扶善禾慢慢走出金陵衙门,方见天边日已西斜,到了暮色四合之际。二人心有余悸,抿着嘴闷头往外走,却见衙门外停着辆青帷马车,一个身穿苍灰窄袖直的男子立在马车旁。见到善禾,那男子扬起笑脸,朝她挥手示意:“二奶奶!”
善禾听得一愣,茫然抬起头,认了好几眼,才恍然道:“成保!”
成保含笑迎上来,先作了个揖:“二奶奶,今儿到这衙司里,是作何营生?”
善禾望着他,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成保声音变粗了,肩膀似乎也宽厚许多,更重要的是,他脊背挺得笔直,通体流溢出自然爽朗的气韵,不像从前那个弯腰打千的小厮成保了。
成保将她二人迎到车上,自坐在车板执鞭驾车。
“是二爷教我来的。”
“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收到他的信,说二奶奶您在这里。”成保笑道,“二爷担忧您安危,特让我前来照应。我将学里的事安排妥当,立刻就动身了。”
这一下午的提心吊胆,浑似孤帆飘荡在惊涛骇浪中。及至此刻见了成保,听得他是梁邵派来的,善禾终于有了一丝泊船靠岸的安稳感。
车帘下,塞进来一张百两银票。
成保声音明快:“二爷的产业,悉在密州。这是二爷教我送给您的,嘱咐您千万别委屈了自己,更别委屈了晴月、妙儿和六六。”成保转过脸,“妙儿我知道,就是您身边这位小姑娘。六六是谁啊?”
-----------------------
作者有话说:有500营养液啦,最近会有个加更!
弟弟去北川是很早的伏笔,在他个人成长戏的章节里,裴将军就让他过完年护送妻、子来北川,所以弟弟肯定要走。
这次善善不会像前面那样窝囊的了,是钮祜禄善善!兄弟修罗场肯定要有的,弟弟暴揍肯定要有的,还有……
[粉心][黄心][粉心]
第97章 (营养液加更)怀孕……
金陵三绝,当属九闲楼的八宝鸭、永宁泉的泉水、雨花台的石头。
成保驾着马车,一路将善禾与妙儿送至九闲楼前。茶博士笑脸相迎,引三人上了二楼雅间。推门便见晴月早已候在其中,脚边趴着的六六正啃着一根早没了肉的骨头。
这雅间临窗而设,另三面皆用烟霞紫的纱帘围挡,朦朦胧胧浑似烧破云间的晚霞。
“来前便听说九闲楼的八宝鸭闻名天下,”成保笑道,“今日我便借花献佛,请二奶奶赏脸,一同尝个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