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邺起身道谢,教成安奉上早已封好的百两黄金,稳声道:“有劳仙师。行宫仍在修缮之期,又有官员工匠在此,恕某不能相送了。改日必亲至府上道谢。”
马道师也不在意,收了钱,自领道童离去。
梁邺坐回圈椅中,望池水淡淡。他转过脸,见荷娘脸色煞白,显然是被吓到。梁邺笑了笑,向她招手:“来。”
荷娘依言过去。
“坐罢。”他道。
可这并没有第二把椅子。
荷娘看了看梁邺微分的双腿。
梁邺星目含笑,拉过荷娘,坐在他腿上。
“成安,取酒来。”
成安领命而去。
梁邺一手虚虚搭在荷娘的大氅上,一手搭在扶手。寒风冷硬,白雪薄瘦,他睫毛上承了一层晶莹,更把眼底的红丝衬得分明。
梁邺抿唇道:“怀松,这事你办得好。”
怀松赔笑近前:“全仗爷指点,小的不过遵命行事。”
“听说你自己还念书呢?”
怀松忙道:“我就是自己念着玩,胡乱识几个字罢了。”
“这很好。成敏、成安他们两个,都是不爱念书的,被我逼着认了几个字,再也不肯学下去了。”他转而对荷娘道,“说起来,成敏去金陵后,竟没有寄回来一封信。”
荷娘满脸惊诧,疑声:“啊?成敏哥儿素来谨慎,从无这般疏忽。大爷写封信问一问?”
梁邺慢声道:“我也觉着蹊跷。”
怀松转了转眼睛:“说不得是天冷,大雪封了路,驿站耽搁了。大爷再等等,要是还没有信回来,小的也往金陵走一遭。”
“难为你想得周全。”梁邺顿了顿,“密州梁府的管家老了,我正筹谋着找个人接替他。怀松,你这么周全,愿不愿意?”
怀松一想,密州梁府那管家也不过四十光景,荣退且有几年呢。他道:“大爷,是小的哪里办事不力么?小的若有错处,大爷要打要骂,也算给小的长个记性。小的只想着长长久久地服侍大爷,大爷在哪,小的就在哪。”
闻言,梁邺笑意更冷,他绷直唇线:“我也舍不得你过去。”
成安捧着一套酒壶酒杯过来。
梁邺拍了拍荷娘手背:“怀松办差辛苦,你斟杯酒予他喝。”
荷娘听了,立时从他身上下来,亲自斟酒,两手端着酒樽,递到怀松面前。
梁邺眯眼看着,看那酒樽从荷娘手中传到怀松手中,看他俩四目相视时的浅笑隐隐,看那滚热的酒水入了怀松的肚。他又道:“荷娘,你自己也喝一杯,热热身子,免得寒气入骨。”
荷娘笑吟吟答应着,又斟一杯,自饮下了。她转过身,却见梁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荷娘蹙眉问道:“爷,还有事么?天寒地冻,又下着雪,不若早些回去,您头还痛着,奴婢再给您按一按。”
又一阵朔风掠过,刮在脸上很有些刺骨。梁邺见他二人皆将酒饮尽,没来由地说了句:“好。便当交杯酒了。”
他撩袍起身,拊掌而笑:“待会子下去,也算有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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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善善和老二会出现啦~
第95章 怀松沉塘,吴天齐被抓……
雪落人间,怀松的脸教寒池吞没,缓缓沉入玉振池底。
水面漾开圈圈涟漪。没多久,浮溢的水草稀稀散散地聚拢回来。池面复归平静,浑似面菱花镜,倒映着岸边居高临下的人影,在波纹微漾中弯曲狰狞如鬼。
荷娘软泥似的躺在驳岸,腹中一阵紧似一阵地抽痛。她流下两行泪,流进嘴里,竟是腥甜,大概是血。
“大……大爷……”她急喘,更多的血泪流下,“大爷!”
梁邺伟岸站在池边,负手而立。黑缎鹤氅、狐毛圈领,衬得他狠戾薄情。他敛眸睥睨着她,不带半分情绪。
“荷娘。”梁邺沉沉开了口,“其实我给过你许多次机会。”
实在是多。从荷娘第一次妄图勾引他,到后来她每一次的小心试探、逾越边界,他都没有严惩她。即便是那次她自以为聪明地模仿薛善禾,故意凑上来,把手往他身上摸索,他也只踹了记窝心脚,并未取她性命。甚至在今日,他也给过她一次机会。小姑娘家犯个错,倒也罢了。何况她那么像薛善禾。如果薛善禾还在世,哪一天她犯了错,他也总要给她机会的。这是不消说的。
啊。梁邺长叹一气,他望着苍茫池水,躁郁结在心头。怎么就走到这步田地呢?这还是他头一次杀女人,不,女孩儿,荷娘还没及笄罢?记不清了。他觉到自己已走上一条完全陌生的路,前方薄雾蒙蒙、迷障重重,也许是坦途,也许是悬崖,却再难回头。何时走上这条路的?也许是从他头一次杀人开始。也许更早,从他踏上京都仕途那刻起。
梁邺竟觉得眼底有些潮热。原来到了京都,原来做了天子近臣,手里便不能不沾血了。这世上有完全刚介耿直不伤人的良臣吗?也许有罢,但再也不会是他梁邺了。人杀了第一个人之后,再杀下一个也便容易许多。那么,是否再杀几个人,即便屠戮完全无辜者、屠戮孩童稚子,也可面不改色了?
一粒一粒雪花落入池中,化成水,同流合污。
荷娘已听不清他的话,她捂着腹部,蜷缩身子,凄厉地哭喊着:“梁……梁邺……疼,我好疼!”她的脸皱成一团,血泪顺着沟壑蜿蜒流至颈间。
梁邺心头一颤。
疼!我好疼!火烧得我好疼!
他觉到耳边有善禾的声音飘来。
荷娘咻咻喘气:“她……不是火烧死!”
梁邺瞳孔骤缩,脱口问道:“什么!”
“不是火……”荷娘两目半阖,气息奄奄。
“成安!快!”梁邺立时蹲下身,抱住荷娘的身子,“救人!快救人!”
成安忙自怀中取出一枚药丸,塞进荷娘口中。他掬了一捧池水,悉数灌入荷娘嘴里,帮她吞咽下去。
荷娘喘息渐平,牵起嘴角,朝他虚虚一笑,而后歪头晕死在梁邺怀中。
梁邺探她尚存一丝鼻息,立时打横抱起荷娘,疾步返至马车,他厉声问成安:“能救得活吗?”
成安小跑着跟在后头:“能!就是这毒毒性大,救活了也不是个全乎人了。”
“无妨!”梁邺抱着荷娘坐回马车,“速请太医!专给娘娘诊脉的那个王太医!”
*
善禾的画像馆是正月初七重新开张。
有梁邵在,她出门画像再不需租赁马车。早间,她背着画具给夫人小姐画像,梁邵笑吟吟朝她招手,在外头等她;暮色中,她背着画具从垂花门里走出来,梁邵拎着一碗热腾腾的梅花糕,依旧守在那里。太太们问善禾,日日陪她的那位俊俏小郎君是谁呀?善禾羞赧笑道,是我夫君。
在金陵的这些日子,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仿佛要把前两年作为夫妻的缺憾彻底弥补。夜里,红烛长明,善禾趴在鸳鸯枕上,梁邵将吻细细密密地坠落,沿着她光洁的脊背一路向下。
她把自己全部给了他。每一处,都给他,一丝不留。仿佛要彻底覆盖掉梁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正月十六日,上元节的第二日,梁邵不得不离开了。
“我答应了裴大将军,上元节后便亲自护送他夫人、儿女去北川与他团聚,这是先前便约定好的。”梁邵顿了顿,“善善,等送了大将军的家眷过去,我立时辞掉军中职务,回来陪你。”
善禾坐在床沿给他打点行李,温婉浅笑:“我知道啦。你都说了许多遍,我相信你的。”
梁邵背上包袱,扛上红缨枪和青霜剑,声气有些发急:“至多三个月我就回来了,你千万等我啊。”
“我不等你,我等谁呢?”善禾扬起脸冲他一笑。
他又嘱咐着:“住得不舒服,就回薛府里去住。”
“嗯。”
“记得写信。”
“你也是。”
梁邵稍稍放下心来,攥着缰绳,一步三回首地牵马离去。等走出巷道,再见不到善禾,他才慢腾腾翻身上马,甫行出几步远,身后响起一声清脆的“阿邵”。他立时转过脸。薛善禾站在巷口,抱着六六。她握起六六的小爪子,遥遥地朝着梁邵摆手。善禾朝他笑,六六也朝他笑,梁邵眼眶一热,也绽开笑颜。
善禾眼底覆上一层晶莹,她声气亦哽咽:“你可要早点回来呀,六六也等你呀。”
“我知道的。”他点点头,马鞭一甩,立时绝尘而去。
日子又平淡下来。善禾平日里给人画像,不画像的日子便在家中给吴天齐画画。她画好了第一本书册的初稿,却久久等不到吴天齐。她记得吴天齐年前与自己的约定,她答应上元节前后会再来金陵,验收初稿成果。可已过去十日了,吴天齐还是没有动静,连封信都没有。善禾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到二月中旬,终于有人叩响了院门。米小小站在门口,手拎两包桑皮纸裹的点心,还冒着甜软的香气。他身后停辆马车,却不见吴天齐。
善禾心头一坠,忙问:“吴坊主呢?”
米小小见善禾一脸关切模样,却笑:“你不必担心。她有孕了,过年期间胎像不稳,她总是吃不下、也睡不好,我不要她来金陵,她偏要亲自过来。我说我求求她了,她还是不肯。所以拖到二月初,她胎像稳了,我们才启程来的。今日上午我们才到得金陵,天齐才刚已睡下了。薛娘子,我这会子过来是打算将你初稿带回去,等她醒了,便教她在客栈里看罢,也不要她折腾了。怕她累。”
善禾忙迎米小小进屋,又唤晴月看茶。待得米小小摘帽撩袍坐下,善禾方急切问道:“几个月了?怪道我说一直没有信来呢,原来是这样的好消息。”
米小小笑着叹气:“不瞒你说,竟有五个月了!上次来金陵,便已有三月身孕,偏偏那会儿什么反应都没有,她本就有些月信不调之症候,故此我们都没发现。从金陵一回去,方觉得身子不爽利。起初,我们还当是水土不服,抓了几副安神的药,非但不奏效,反而愈发嗜睡,人也懒怠了。我们这才发现不对。”他拊掌笑道,“你说说,明明都生过两回了,这次还跟头胎似的!”
米小小说话时眉眼间俱是笑意,显是幸福得紧。
善禾也教他这模样感染,忙问了吴天齐近来的身体状况,听米小小一一解答,更是放下心。妙儿取来善禾的初稿,米小小略翻看几眼,点点头:“蛮好。回去给天齐看看,她比我懂。有改动的地方,回头你们细说。”
“要不明日?”善禾笑道,“正好我去拜访坊主。”
米小小思忖一回:“这般更好了。明日我要去巡铺子,你过去,伴她说说闲话,也教她开心开心。”
善禾是次日午后去的,因米小小说,如今吴天齐嗜睡,要到日上三竿才起。
晴月留在家里看屋子,善禾与妙儿先去秦淮河东岸买了几样别致点心,这才往吴天齐下榻的客栈过去。
二月中旬的金陵,尚有些寒意。虽出了点太阳花儿,照在人身上,却觉不出暖。行到半路,太阳躲进乌云后,竟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这雨清新干净,与冬日的肃杀不同,透着嫩芽新绿的生机,闻起来教人畅快。
妙儿笑:“我知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是真正要入春了。”
终于要入春了。万象更新,一切从头。是向好的迹象。
二人下得马车,各自撑一把秘瓷色油纸伞,逶迤入了客栈。
小二殷勤引她们进去,听得吴天齐三个字,脸色一白,说午后有位姓吴的夫人,才刚教金陵官府的一班衙役带走了。刚走,还没半柱香的时辰。
善禾瞳仁骤缩,忙问他是何缘故,小二却支支吾吾说不清,说什么犯了官禁等话,也不知详细。妙儿急得要哭,善禾一壁安慰她,一壁教小二帮忙赁辆马车来,立时就往金陵衙门去。
只见衙门前围着一簇人,正议论甚么新到的京官,多么年轻有为,多么阔大排场。善禾与妙儿心下焦躁,也懒得细听,径直寻着门房。善禾从荷包里摸出一两银子,赔笑道:“请大人通融则个,容我见见才刚押来的人。”
门房把眉一拧:“才刚押来好几个人,不知你说的哪个。”
善禾又摸出一两银,塞进他手里:“密州丹霞画坊的吴坊主,是位女子,怀着孕。”
门房接了,在手里掂了掂,面色稍稍温和下来:“她是京中要办的重犯,便是我们衙司里的参军大人,也未必能见呢。”
善禾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事这般严重?竟牵扯到京中!”
门房正要说,忽而朱门后跑出一个小衙役,附在门房耳畔言语了几句。那门房听了,忙捏个笑脸,与善禾道:“是吴天齐,对罢?她犯的事轻一些,你要见她,跟着这位小哥儿过去,就是了。”
小衙役迎着善禾与妙儿往西侧厢房走去,才过仪门,便听得斜刺里一声喊,说钦差大人到了。小衙役忙同善禾道:“快跪下磕头见礼!”说罢,自退到墙脚,伏首行礼。周围零零散散几个衙役,也是这般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