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邺目光又回绣屏:“还没好?”
那头没动静。
“既说愿意当个侍女侍奉左右,现下该是你伺候的时候了。”
依旧没动静。
他不耐烦了,站起身大步过去。三两步走到屏风后,只见善禾抱膝蜷坐,螓首埋在两膝之间,哽咽地脊背一抽一抽的。听见足音,她慢慢抬头,眼角是泪,木然认命道:“我知道。我就来了,大爷。”
蓦地,他心化作一汪春水。
*
彩香把门掩上后,急匆匆往蘩娘、荷娘屋里去。入内但见荷娘伏榻恸哭,怀枫抱臂倚门,冷眼旁观。
彩香问:“她姐姐呢?你怎么在这?”
怀枫略略弓腰:“彩香姐姐,怀松送蘩娘上船了。我在这看着荷娘,万一她想不开,倒不好了。”
彩香跺足道:“何必就闹到这般田地!罚几个月月俸不就好了,把人赶出去,没得让人说大爷刻薄。”
怀枫耸耸肩:“那我不知道,横竖是成敏哥的令,咱们照办罢了。”
彩香叹气:“你看好她,我去去就回。”方行数步,忽觉裙裾一紧。荷娘扑跪于地,抬起一张仓惶惊惧的脸,素面肿眼,清清丽丽的可怜。她哀切恳求:“彩香姐姐,求求您,救救我姐姐罢!成敏哥只给她一条船,连桨都不给,分明是要她葬身鱼腹啊!姐姐,求求您!好歹救她一命罢!”
彩香默然盯着她的脸,心下不住地叹。成敏今日所举,明面上是惩罚拌嘴的丫鬟,求大房清静,其实底下枝节末叶错综复杂。
其一,薛娘子身份尴尬,船中洒扫仆役并非全都是梁邺心腹,今见从前梁二爷的正头娘子独身留在船上,梁邺又每每进屋关心探视,无不心下纳罕,恨不得每次梁邺去寻薛娘子时,都把一双眼长在薛娘子屋内看个真切。成敏今日以彩屏、蘩娘作筏子,就是要阻断言路,以免来日谣言累及梁邺前程。
其二,从前梁邺身边没有姨娘通房,兰台轩皆是成敏当家。如今薛娘子来了,瞧梁邺的架势,收用势在必行。那不管薛娘子有无名分,她皆是大爷的枕边人,那地位必然凌驾于成敏之上。如今只待薛娘子想通,安安心心地跟了大爷,那么大房的对牌早晚要交割到她手。再过几年,大爷娶妻生子,后宅格局又要生变,像成敏这样的小厮便得更避嫌,只能退出去在二门外伺候,财账旁落更是指日可待。他今日这般急急立威,除了是前几日接薛娘子来时惹恼了人家,现下急着要给薛娘子做脸面,讨薛娘子一个好,实则也是给他自家立威。
彩香心道:成敏忒也心急。只要他一心侍主,不管薛娘子日后起不起得来,不管日后大房主母是何等人物,他成敏在大爷心中都是最最得力的臂膀。
彩香把荷娘扶起来,温和笑:“宽心,我去看看。快别哭了,免得你姐姐回来看你这样,又要伤心。”她拍了拍荷娘的手,抽身离去。
她一路行来,正见怀松目送孤舟远去。浩渺河心,一叶扁舟载着蘩娘,渐渐凝成微点。彩香气道:“你们这不是要她死在河上!”
怀松忙低头,刚要开口,身后传来成敏声音:“彩香,你这话不对。我亲自予了她十两银子,要她回梁府去,谁要她死?”
彩香道:“无桨无橹,叫她如何登岸?”
成敏踱至她跟前,笑:“那是她自家造化。我已仁至义尽了。”他瞥眼怀松:“去做你自己的事罢。”
怀松应了一声,垂首退下。待怀松身影消失在拐角,成敏步至栏杆边,双手搭上去,仰头望天边云团:“平康坊出身的,也值当你这般回护?有那闲情儿,不若多去看看晴月,等到了京都,事情定下来,晴月可就跟你们两个一样了。再说,如今薛娘子来了,这姐妹俩在这杵着碍眼,你没瞧见大爷的眼神么?不若远远打发,眼里干净。”
彩香把话捏合软了:“哥的心思自然通透。可蘩娘到底是个人,”她忽而想起薛娘子的那番话来,“直接把她扭送回梁府不就好了,何必把人逼到这一步?你不怕她活下来,有朝一日来报复你?”
“嘿,她能活么?你仔细想想。梁府有谁,你忘记了?二爷呐!一门心思寻娘子的二爷呐!二爷什么性子的人物你忘了?她要是活着回去,咱们还有的活吗?”成敏转过身,眯眼审视彩香,“彩香,你若是这样的心肠眼光,倒不如彩屏了。”
彩香一怔,垂了眼不知再说什么。
成敏冷哼一声:“你自己好好想想罢!彩屏,荷娘,薛娘子身边的晴月,还有日后太太带过来的身边人……往后大房里有的热闹呢,你若一味装菩萨充贤良,早晚同蘩娘一样。咱俩从小认识,莫怪我丑话不好听。”说罢,他径自擦肩走开。
彩香独个儿站在栏杆边,低头看剪得齐整圆润的十只指尖。她冷冷一笑,站在那儿挨了一会儿,才动身要回去。刚行过拐角,便见怀松抱着一大捆粗麻绳站在不远处不知要做什么,见她来,他怯怯地抬了眼,远远儿地朝她作了个礼。彩香抿唇,朝他点点头,自回房当值。到晚膳时分,她瞒着彩屏和成敏悄悄拿了自己的一些体己银子,塞给荷娘,又絮絮说些要她宽心的话,这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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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依旧是评论区随机掉落红包!![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因为最近是隔日更,所以每章字数会多一些,希望大家读的时候不会嫌太长。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章被审核了好多次……[化了][化了][化了]我明明没有放开情怀啊[裂开]
第39章 同意当他的丫鬟。
却说那厢梁邺瞧见善禾独自坐在地上哭,还把唇死死咬住,不肯发出动静,心底既爱怜又好笑。
他撩袍蹲身,取了帕子给她擦泪,难得温柔:“哭什么?又不是教你一辈子当个丫鬟,不过是权宜之计。总会要你进府的。”
善禾却觉得,当妾还不如当丫鬟。来日家谱上她一个人名写在俩亲兄弟的后头,甚至有朝一日她会以那样的身份与梁邵重逢,实在是难堪屈辱。而况当丫鬟总有能出府的盼头,当妾才是生生死死被拴在梁家了。
她把脸往后躲。
梁邺的手顿在半空,宽和一笑:“躲什么,给你擦泪,又没碰你。”说罢,继续拿帕子点在她脸上。
善禾抿着唇,硬声道:“我甘愿当丫鬟,但不是那种伺候人的丫鬟。”
“哪种伺候?”梁邺歪头看她,“你须得说得清楚些,不然我不明白。”
“你可以把我当成彩香、彩屏那样洒扫侍奉的丫鬟,但绝不是像刚刚那样伺候你的。”
他喉间低笑:“胡说,方才你什么时候伺候过我?分明是我伺候你。”说罢,梁邺捞起善禾,把人拥出屏风,朗声笑:“你放心,我的心意已同你讲明。如今你待在我身边,是你唯一的出路。便是为了你那个小丫鬟姐妹,你也逃不脱。是不是,嗯?我不急。等你情愿了,再说那些事罢。你要当丫鬟,还是当什么,都随你。不过——”他又转了话锋,“既然要当丫鬟,那很该做好本分。大爷身上都被你弄湿了,你就这么干瞧着?喜欢看?”
他话是如此说,实则始终观察善禾的脸色,心里还是有些发急的。原本是想着把人掳到自己身边,慢慢与她培养情意。可经过刚刚那番,她楚楚可怜地缩在他怀里,又软又娇,他现下尚未食髓便已知味了,如何等得及。只是身上到底是有些风骨,还不肯彻底强逼着她行夫妻之事,破了最后关隘。坏了他在她心中的好印象倒罢了,可是那样实在不美。虽说善禾早已与阿邵有过夫妻之实,而她确是他平生第一个女人啊,总得尽善尽美、圆满些才好。
他这般想着,却见怀中的善禾皱眉抬起头来。她瘪了嘴,细细地看他,仿佛要看穿他似的。她眸中俱是失望:“你从前……不是这般的。”他从前端方、和气、正直,从不说浮浪话,是她顶顶钦敬的兄长。他现在冷硬、强势、狠心,竟费尽心思要与从前的弟媳苟合。她长叹一气,声如蚊呐:“大哥,你怎可如此……”
握住善禾香肩的手僵住,梁邺如今最烦听她提“大哥”二字,他冷笑一声:“你姓薛,我姓梁,何来兄妹情分?便是从前因你是阿邵的妻,如今也和离了,怎么偏偏揪着这层身份不撒手?”
善禾趁机从他怀中挣脱,似是说给自己听:“你不明白。”她木然行至桌前,脚下像塞了团浮絮,走路发飘。善禾捧了玄青锦袍,低眉顺眼,把目光落在地上绒毯:“请大爷更衣罢。”
梁邺面色不快,但想到今日确实有些难为了她,到底是把心思压下去了。梁邺走到善禾跟前,长身玉立,声线尽量放平:“湿衣服还未脱。”是让她先替他换下湿衣的意思。
善禾轻轻应了句“好”,转身把锦袍放下,木然屈膝半蹲,熟络地替他解开衣带。
这份熟络又教他不痛快起来,当日她也是这般温柔小意地伺候梁邵的罢?
尚未轮得到他发作,善禾已把卸下的衣带放在手心,仰头,冲他挤出个笑,露出一口糯米银牙。仅仅这一笑,心中躁郁陡然消散了几分。他不禁温了声:“怎的?”
善禾抿了抿唇,尽量地温和小心:“我想同晴月住一起。”
梁邺不允:“她有彩屏、彩香照顾,你放心。”
善禾一壁替他脱下外袍,一壁说道:“那容我见见她。”
梁邺一把攥住她正在动作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你乖巧些,她便能回来伺候你。你教爷不痛快,”仅隔一层轻薄亵衣,心跳如擂鼓般撞在善禾掌心,“她日子也难熬。”
善禾慢慢攥了拳,低头:“哦。”
梁邺不肯撒手,她如今这副模样仍旧是同他拧着,他绷着声线:“好好说。”
善禾微微侧过脸,曼声道:“我知道了,大爷。”
他心情总算好起来,虽说善禾此刻低眉顺眼不肯看他,可人就在眼前,离得这般近,说话也不似最初那样夹枪带棒了,而况衣领若隐若现的红晕,还是他方才留下的。他与善禾的事,已有莫大进展。梁邺摸了摸她的脸,另只手揽住她腰肢,把人往怀里一靠,就势将下巴搁在她头顶。
“大爷……你、你……”善禾挣扎着,“你说好等我情愿的。”
梁邺闭上眼:“唔,不是这件事的‘同意’。要我说得明白些么?我以为你明白的。这会子不过是抱着靠一靠罢了,算不得什么……”
善禾木然站在他怀中,手里还攥着他换下的洇透水的外袍。她一颗心坠了又坠,手臂无力垂下。她敌不过他,处处皆敌不过他。不知从哪一步起,他已蚕食掉一部分的她了。
梁邺在善禾屋中用过晚膳才走。虽说把善禾当丫鬟,可上桌吃饭皆是一起的,并无主仆之分。临走前,他坐在太师椅内品茗,彩香带着小丫头撤碗碟菜馔。善禾斜签着床沿坐了,正想开口教他走。
尚踌躇着要开口,只听梁邺把茶盏一搁,同彩香道:“这些日子你就在这伺候罢,不必去我那儿了。她要出去,你喊彩屏一起看着,就在甲板上走走,不许往别的地方去。”彩香应了一声。他转过脸,面朝善禾,继续道:“日后我白天过来,用过晚膳再走,可顺你心意了?”
善禾绞着手指,轻轻点头。
“既然顺你心意,就多笑一笑。整天哭丧个脸,自己不难受?”
善禾只得牵动嘴角。
梁邺霍然起身:“罢!笑比哭还难看,本想让彩香带你去看看晴月,现下也算了罢。”
善禾忙抬眼望他:“别……”
梁邺冷然笑着:“多早晚笑得顺眼了,多早晚你再去见晴月那丫头罢。”话毕,拂袖离开。刚行出去三两步,又折身回来,修长指节捏了捏善禾颊边肉,指腹在她柔软唇瓣上狠狠搓磨几下,把那素着的两瓣唇揉得嫣红欲滴,才恋恋松了手,笑:“明儿再来看你,好生养着。”
待他身影消失,善禾重新抬头,恰撞上彩香带来的那小丫鬟的目光。四目相接,两人俱忙忙收回视线。等彩香二人离开之际,善禾听见门外脆生生的声音:“彩香姐姐,这是二奶奶罢?”
“闭嘴。你只管伺候就是了。”紧接着是彩香的笑,“怀枫,今夜劳你守着了。”
善禾闭上眼,仰面躺倒在鸳鸯锦衾中。
*
月挂中空,船上灯火渐次熄灭。
怀松从屋内走出,避着守夜的小厮丫鬟走到船舷角落,独个儿放了只小船下去。他顺着船身暗处系紧的麻绳,慢慢往远处划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见到那只船,可是船上瞧不见人影。怀松心里犯了慌,急急摇桨过去,方见蘩娘缩在船中,整个人不住打颤。
“蘩娘!蘩娘!”他忙唤她。
因一整日未曾进食,夜里又河风刺骨,蘩娘这会子早已腹中痉挛,神智接近昏聩。恍惚间听得几声低唤,仿佛是她的名,慢慢挣扎着坐起来,却见怀松在她眼前,脚旁赫然搁着一把泛银光的匕首。
蘩娘吓得魂飞魄散,忙以手为桨,划船要跑。
怀松见状,眼疾手快,木桨一探勾住船帮。
蘩娘逃脱不得,泣声大喊:“还要怎样!我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要我死!混账!”她呜呜哭起来,等得怀松把小船拢近,蘩娘手臂乱舞,不肯怀松靠近。
怀松被她指甲刮了好几下,臂上立时留下数道血痕。怀松有些恼,单手扣住蘩娘两手,另一只手取了匕首,往水中丢去。他喝道:“看清楚!不是来杀你!”
蘩娘怔了怔,慢慢泄了力道,任他攥着自己腕子,泪流满面:“我以为我要死了……我真以为我要死了……”
怀松双手一提,把蘩娘抱到自家船中。蘩娘也不再推拒,呜咽着挨在怀松身边,一双眼儿早已哭得红肿似桃儿。
怀松见她如此光景,便把自己带的食物水囊拿过去,搁在蘩娘怀中,双臂搭膝:“他要我来杀你。”
“谁?”蘩娘一惊,“成敏?”
他默然点头。
“那你怎的不杀我?”
怀松叹:“我没杀过人。而况……而况你人很好,也罪不该死……”
两行泪自眼眶中流出,蘩娘恨恨道:“他就是个烂了心肠的畜生!这遭我若没死,多早晚他落在我手上,多早晚是他死期!”
怀松垂着头,闷声低低道:“可是,在大宅院里,就得把心肠沤烂,才能走得长远……”他自怀中取出三两纹银,丢在蘩娘怀中:“这是我入兰台轩以来存下的,你、你拿了去好生过活罢。”
蘩娘死咬下唇,紧紧攥住手掌:“不,我要回梁府,我要去见二爷!他要是知道自家兄长如此摆弄作践薛娘子,岂肯干休!届时我便说全是成敏做下的!”
怀松皱眉:“你疯了?闹将起来,便是玉石俱焚。你不管我们死活倒罢了,你妹妹呢?她能活?”
蘩娘一怔,泣声:“那我该怎么办……我不甘心……”
怀松转过脸,盯住她:“蘩娘,你走罢。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成敏深受大爷器重,我们这样的出身,怎么斗得过他?”
“是啊,我们这样的出身……”蘩娘握住脸,呜呜哭出声。
怀松见她似有退缩模样,咬了咬唇,颤着手搁在她肩上,轻声:“就是你妹妹还在那儿,她那样软弱性子,只怕、只怕成敏哪天再寻个由头,把她也打发去了,实在教人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