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哭声不停,哽咽着说:“我也想救她,可我能怎么办!”
怀松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温声和气地:“别慌,我来想想办法,把她也接出来。”
他声音又轻,动作又温柔,蘩娘慢慢抬头,见他与自己挨得很紧,肩并着肩、髋贴着髋,星眸熠熠含光地望着她,不由心头一动。此时此刻,皓月当空,两条小船孤零零漂在河心。她走投无路,悲望地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偏偏是他来救了她。从前在兰台轩,她并没有正眼看过怀松。论起年纪,他还比她小一岁,只算个半大孩子,面皮白净、声音也青涩。他来兰台轩的这半年,她亲眼看着他窜了个头,骨骼长作成年男子的宽度,嗓子也哑成了雏鸭,可她还是把他当作孩子,毕竟在她们心中,兰台轩只有梁邺算得男人,别的都是异□□才。及至此刻,她望着他浮了鸭蛋青色月光的脸颊,忽而悲从心来。她以为能妥善安置她的,不过是空中楼阁。她以为虚浮如摇摇欲坠的危楼的,却在她最艰难之时挽救她一条命。
她心头一坠,伏在他肩恸哭起来。可便是哭,蘩娘也不柔弱,她咬紧牙关:“我要他死!定要他死!”
怀松怔了片刻,缓缓环住她肩,他哑声:“好、好……”他把下颌搁在蘩娘繁密发髻上,唇瓣却慢慢弯起一个冷弧。
成敏是要死的,必须要死的,他挡着很多人的路。
怀松一下一下抚着蘩娘的背,温声道:“你想怎么做,我帮你……”话音未落,蘩娘已把指腹贴在他唇瓣上,摇了摇头:“你不必染指这样的事,我自有主张。”
怀松叹道:“可、我不放心你……”
蘩娘仰起泪痕斑驳的脸,双手捧住怀松脸颊,仔仔细细地望他。她吸了吸鼻子:“为什么是我?”
怀松呆了片刻,局促吐出几个字:“你很好……”
话音刚落,蘩娘已贴上来,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怀松呼吸一窒,缓缓阖目,静静地感受着这两瓣温软。等蘩娘要松脱的时候,他手臂猛地收紧,牢牢搂住她,近乎蛮横地吻住她的唇。
两人齐齐摔倒在小船中。
船身晃了几晃,逐渐漾开一圈圈涟漪,把水中月抖得四散。两只木舟,漂在河心,孤零零的,又有些清寒。
蓦然,舟上一女子倩影如鱼跃而出,长发向后甩去,纤腰反弓,长长一嘶。
月华如练,渡在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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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小厮丫鬟剧情暂时结束[狗头叼玫瑰]
第40章 “不是她勾引我,是我把……
翌日善禾醒来,发觉帘帐外影影绰绰多了位妇人。她撩开帐角,只见此妇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光景,穿着打扮倒有些体面,当下正站在博山炉前,慢条斯理地拨弄香灰。
须臾间,彩香抱着一叠洁净衣衫入内,见罗帐后掩映着善禾半张脸,不由笑道:“娘子醒啦。”
那妇人也转过脸,隔着十来步距离,慢慢朝善禾看过来,面色肃然冷淡。
善禾蹙眉:“这位是?”
彩香忙道:“这位是卫嬷嬷,大爷请来照顾娘子的。卫嬷嬷从前就跟着大爷,是大爷小时候的奶母。”
善禾眯了眼,静静端详卫嬷嬷的脸。名为照顾,实则监视。她懂的。只是这位卫嬷嬷与梁邺关系如此亲近,想必她在梁邺跟前也很说得上话。按理,她这会子应当起身见礼,说几句“劳驾嬷嬷费心照顾”的场面话。可那是梁邺枕边人才该做的事,于是善禾只淡淡“哦”了一声,躺回床上,把脸别过去:“我还未起,脸也没洗头也没梳,你就把生人领进来,存心要我难堪。”
彩香笑僵住,忙道:“实在是我顾虑不周。那娘子这会儿要起么?”
善禾咬了咬唇:“大爷让我好生将养。”
一句“生人”刺得卫嬷嬷怒目,她见善禾这轻狂样儿,心底冷哼一声。她本就瞧不上善禾身份,此刻更觉其不知好歹,当即同彩香道:“娘子是嫌我老婆子碍眼了。我这就赶紧退出去,免得污了娘子眼。”
彩香听了,赶忙添补:“嬷嬷误会了,娘子断无此意——”
话音未落,床帐里头,善禾悠悠一句:“还不走?”
卫嬷嬷立时气得面皮紫涨,袖子一甩,扭头就朝外走。彩香叹气跺足:“娘子,你何必如此!”言罢匆匆追了出去。
善禾躺在床上,转过脸,轻声:“去罢去罢,去告诉梁邺,我很不好,趁早撵我下船方是正理。”
那头卫嬷嬷怒气冲冲大步出去,直闯梁邺舱房。彼时梁邺刚刚梳洗完毕,端了茗碗坐在书案前写信,成敏垂手侍立禀事。见是卫嬷嬷来,他搁了笔,含笑:“卫妈妈来了。”说着,起身搀住卫嬷嬷两臂,把她带到一侧太师椅坐下:“嬷嬷许久未见我,怎么脸上不见笑的?”
卫嬷嬷余怒未歇,道:“被人下了脸子,倒笑不出来。”
听她话里有机锋,梁邺朝成敏、彩香使了个眼色,教他们退下。等屋里只剩二人,梁邺亲自斟茶,递与嬷嬷,笑道:“谁惹嬷嬷动这么大肝火了?”
卫嬷嬷双手接住茗盏,正色:“便是邺哥儿此番写信教我来看顾的那官奴娘子。”
原来这卫嬷嬷早前与梁家有旧,是梁邺母亲施氏陪嫁丫鬟之一。后来梁邺出生,她作了梁邺奶母,一心一意照顾梁邺,直到梁邺被梁老太爷接回密州,她才拿了笔抚恤银子回家相夫教子。这些年她虽不在梁邺身边,但每年请安节礼一应不缺,故而梁邺也颇为敬重她。
现下梁邺听到她提及善禾,兀自在卫嬷嬷对面坐了:“哦,她。她怎的了?这会儿已醒了?”
卫嬷嬷见他言语之中似有关心之意,叹道:“大爷如今前程似锦、势头正盛,可莫教这么一个轻狂的女奴累了前程啊!”
梁邺一笑:“她原不是那等轻狂的人。”
卫嬷嬷冷笑:“这世上很有些女子,在郎君面前乖顺温婉,背地里不知何等嘴脸!才刚我与彩香去看她,悄悄儿的,也没吵嚷她。她自己醒了,反嫌我们碍手碍脚。彩香刚搭句话,她便怪声怪气地说:‘还不走?’也亏得是彩香脾性儿温良。大爷把这样的人搁屋里,来日主母进门,岂非家宅不宁?”
梁邺听得浓眉渐蹙,待卫嬷嬷讲完,他抿唇道:“这几日她心里不痛快,回头我说说她罢了。嬷嬷不喜欢她,我便不教她在嬷嬷跟前凑趣了。这些日子嬷嬷好生歇一歇,等去了京都开门立府,还劳烦嬷嬷多费心帮衬。”
“大爷就是太好性了!”见梁邺如此,卫嬷嬷更气,“她可是给大爷甩脸子了?”
梁邺温和笑着:“这些日子确实难为她了。”
卫嬷嬷倾过前身,关切道:“她这样身份,大爷能把她留下,已是她的福气。她若如此不识抬举,实在是枉费了大爷的心意。”
梁邺默然呷了口茶,待得唇齿留香,他方搁盏,慢慢转过脸,望着卫嬷嬷日渐衰老却仍旧精明强干的眼睛,他缓缓道:“嬷嬷,其实有一件事,我未曾在信中与你言明。”
刹那间卫嬷嬷心头闪过无数个念头,那薛娘子是孝期怀孕了?还是她手上有梁邺什么把柄?可纵管她如何搜索枯肠,皆不及梁邺接下来的话更石破天惊。
“嬷嬷还记得阿邵的娘子,也姓薛,也是官奴出身的罢?”
卫嬷嬷一怔。
“她如今与阿邵和离了,就是嬷嬷今晨所见之人。”
卫嬷嬷再怔。
梁邺温声笑开:“所以她这两日心气不顺,嬷嬷多担待些罢。”
卫嬷嬷早被这消息震得说不出话,两瓣早生干纹的唇不住地磨动着。良久,她才吐出几个字:“哥儿,她、你……”
梁邺轻轻“嗯”了声。
卫嬷嬷鼻尖酸涩:“那邵哥儿……”
“他不知道的。”梁邺温声。
“这、这……”卫嬷嬷缓了缓,追问,“是她勾引你的?”
梁邺说得坦荡:“是我强留她在身侧。”
卫嬷嬷惊得哑口无言,她圆睁着一双眼,两手撑住扶手,深深吸一口气。她颤声道:“邺哥儿,那可是你亲弟弟的娘子啊!你母亲在天之灵,我、我该怎么同她交待!”
梁邺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我如今已拜入欧阳侍中门下,等殿试过去,应当会授官。到时我在京都立下根来,必好好再给阿邵娶位门当户对、与他般配的新妇,届时还得请嬷嬷帮我为阿邵相看。”
“那这个薛娘子呢?”
“她身份尴尬,上不了族谱,暂且安顿在后院,倒也罢了。等阿邵的事定下,再给她抬位分罢。”
卫嬷嬷捂着胸口思虑片刻,试探问:“哥儿是为着她家与老太爷的旧情罢?若是如此,那不如予她个落脚之处,另外安置,不必把人放在后宅里的。哥儿从来都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更莫论如今仕途有望,再过两年又得娶妻,很不该做这样的决断呐。”
“与祖父无关。”言及此处,梁邺目光含情,“是我……想留她下来。嬷嬷不必劝我了。她只是个后宅妇人,胆子不大,心思也纯,就是性子执拗些,不会碍到那些正事的。”
卫嬷嬷深叹一口气。她与梁邺虽是主仆,可梁邺自小吃她奶水长大,又是她主家。许多时候,她对待梁邺比对自己孩子还要掏心掏肺,今见梁邺如此说,她也只好歇了规劝的心思。如所有溺爱子女的母亲一般,想的不再是如何引他归入正途,而是如何帮他把事情粉饰得漂亮些、合理些。
故而早间卫嬷嬷在梁邺房中待了好几炷香时间,把茶喝了一盏又一盏。等梁邺复给她添第四杯茶水时,她把手掌往盏口一遮,抬了眼,声音苍老:“罢了,罢了……别教邵哥儿知道,那孩子也可怜见的。”
梁邺抿唇:“我知道。我会护着他。”
于是卫嬷嬷颤颤站起身,拍了拍衣上浮尘,道一句“不扰茶了”,抬脚欲离。
梁邺忽唤住她:“嬷嬷,她性子拧,但本心不坏。若嬷嬷得空,帮我煞煞她的性儿,免生事端。”
卫嬷嬷微微颔首,这才去了。
彼时善禾正歪在竹榻上小憩。整个上午,她被关在屋内,怀松守在门口跟个门神似的,不许她出去。她无事可做,只好开了窗,把自己那两只包袱抱出来,搁在榻上,悄悄摸出那本《新编绣像长生殿》。
薄薄一本,生得纤弱,善禾抚着扉页,指腹长久地按在贺山雪三个字上,心又皱起来。她把书来回又翻了几遍,终于长叹一口气,将此书往窗外一掷,丢入滚滚斐河浊浪中。
她大抵是再也做不成贺山雪了。
卫嬷嬷回来时已是午后,善禾用过午膳正准备歇晌。见卫嬷嬷进屋,善禾略掀了眼皮觑她一眼,并不理她,她也兀自往旁边太师椅坐了,冷眼如刀,细细刮过善禾周身。
善禾被她盯得不自在,索性翻身转过去,面朝床帐睡下。醒时浑身燥热,额角已沁了层薄汗。善禾撑臂欲起,却见那卫嬷嬷仍坐在那儿,听她动作后,警醒抬头,目光森冷如故。
善禾恼了:“你出去!”
卫嬷嬷冷哼道:“这是我奶儿子租的船,他不教我走,轮得到你吆五喝六?”
善禾气得不轻,抚着胸口:“你不走,那我走!”
卫嬷嬷故意扬了声,同门口怀松道:“怀松,薛娘子说要出去。”
怀松连忙闪出身子,把腰弯得极低:“小的这就去喊彩香和彩屏姐姐过来,这边先劳驾嬷嬷暂且看顾着娘子了。”
“不必!”善禾捂着胸口重新躺下,气得银牙紧咬。
这条船上,她一点自由都没有,什么人都能摆弄她!
思及此,善禾悲望地握住脸,蜷起身子,思绪又堕入深渊。
不知多久,后颈处多了一丝凉意,善禾浑身一激灵。
“听说你想出去?”
梁邺微凉的指腹已贴上她颈后肌肤,细细摩挲着那方寸白腻。
善禾未答,往床内躲了躲,肌肤逃脱他的掌心。
梁邺顺势在床沿坐下,低眸见她掩面蜷缩,不由蹙眉:“今儿上午没来,想教你多歇一歇,好好将养身子。怎么听嬷嬷说,你生大气了?”
善禾冷声:“我乐意生气。”
梁邺低低一笑,掰过她捂着脸的手,将自己微凉的掌心贴上她汗湿的前额,声气温和:“就动这么大火?气得额头上都是汗,别沤坏了。”
善禾答:“我乐意沤坏。”
贴在额前的手掌缓缓向下,顺着她略染薄汗的鬓角,滑过滚烫的脸颊。羽睫、眼窝、鼻尖、粉唇一一皆挠着他掌心。梁邺故意慢了动作,感受被自己握在掌心的清丽五官,凹凸起伏,而后继续向下,最终停在她纤细脖颈上。指腹轻轻按着那微微跳动的脉搏,接着他张开手掌,像把玩细颈瓶那般,稳稳地握住善禾的颈子。
“乐意……”他俯身靠近,“到底是乐意沤坏,还是乐意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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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接下来搭配点红烧肉食用~[眼镜][眼镜][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