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圣人于含元殿赐宴朝臣。
太后喜静,加上腿脚不便,由皇后亲自搀扶在宴会开始前露了一次脸,以示她与圣人母子关系亲厚。
等宫宴正式开始,圣人举杯,朝臣皆贺。
盛菩珠端坐在寿康长公主身旁,因为长辈亲自斟酒,她推脱不得,吃了小半杯果子饮,一个时辰前好不容易用冷怕压下去的热意,又以野火燎原之势从脸颊泛出来。
皇后见她面颊红润,让宫人给她换了一盏杏仁露,笑着摇头:“盛娘子这酒量,比起本宫的鹤音倒是差多了。”
杏仁露舔了冰块,含一口在唇齿间,冰凉的液体从喉咙滑下去,的确能让身体里的热意,减退不少。
寿康长公主拍了拍盛菩珠的手,同样含笑道:“去透透气罢,不必拘在我这儿。”
殿外月色如洗,树影幢幢。
盛菩珠朝外走了两步,见不远的湖畔上厚厚的冰层被凿开,碎冰叮当,数百盏荷花灯漂浮在水面上。
她没多想,以为是尚宫局的人,特意为今日晚宴准备的景致。
才绕过太湖石走近,就听见一阵清浅的响声。
“太子殿下。”若没听错,应该是成国公府三娘子魏沅宁的声音。
另一道很低的嗓音,淡淡嗯了一声,又接着道:“今日单独约见,实属唐突,请三娘子莫怪。”
那头静了许久,才问:“不知殿下可是有事要问臣女?”
“并无事。”
“那……?”魏三娘子明显迟疑。
“我只是想让三娘子,单独见一见我。”
“虽然是长辈赐婚,但我并不知三娘子是否愿意,冬猎之后未能寻到机会,只能拖延至今日。”
魏三娘子没应,那说话的人好像也不需要她马上回答,而是自顾自道:“外界都传言我病弱,恐有早夭之症,活不过而立之年。”
那声音笑了笑,好似一点也不在意:“其实并没有外界传言的那样夸张,只是不及本朝武将那样健壮有力。”
魏三娘子应该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沉默片刻,才轻声道:“臣女对于殿下,并没有任何不满的地方。”
“有也没关系的。”
魏三娘子又是一愣。
“你可以唤我九郎,‘长岁’是父皇赐的字,我并未取名。”
“至于婚后你也不必担心,我在赐婚前就和母后说了,子嗣虽重,但我还年轻,父皇也正值得壮年,所以除了你之外,东宫不会纳任何妾室。”
他像是怕魏三娘不信,语气里带着几分少年才有的认真:“我不会骗你,我萧长岁向来言出必行。”
“会活得很久,只娶一人,当个明君。”
“我信您。”
夜里实在太静,盛菩珠转身欲走,可那低低的声音,一点不落地落进她耳朵里。
等走得急了,就不太注意脚下的路,绣鞋踩中枯枝。
咔嚓一声,感觉连呼吸都要静止了。
“夫人在此作甚?”
低沉的嗓音自耳后压下,惊得她踉跄半步,后背猛地撞上一具温热身躯。
谢执砚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掌心稳稳托在她不盈一握的腰上。
盛菩珠刚要开口,忽被他捂住嘴揽进怀中。
“嘘……”
他带着她隐入高大树丛的阴影后方,月光从枝叶间隙漏下,照见在他轮廓分明的五官上。
“夫人,偷听可不是君子之举。”谢执砚说完,眉梢轻挑。
“我没有。”
“我离得远,一个字也没有听到。”盛菩珠压低声音解释。
“是吗,我听闻九郎今日准备拒了这门亲事。”
“哪有,太子殿下分明是同魏三娘子立誓,要白首一人。”盛菩珠脑子没转过来,嘴已经很快地反驳。
说完,她愣了愣。
就看见谢执砚唇边压着一点笑,目光锐利,像狼一样狡诈。
她气得根本忍不了狠狠捶了他胸口两下,恼得一个字也说出来。
谢执砚却闷闷笑起来,显得心情十分愉悦。
他很少这样笑,狭长深邃的凤眸,盯着湖面上的点点灯影,像是一泓浮动的星辰。
因为眉眼轮廓很深,即便在这样昏暗的地方,盛菩珠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硬朗笔挺的鼻梁骨,薄而凌厉的唇,以及那双眼睛里,含着饶有兴味的神色。
夜风拂面,吹得她脸颊烧得更红。
“婚前我们不曾相见,夫人可会觉得遗憾?”谢执砚忽然开口,嗓音有些哑。
盛菩珠愣了愣,正好一缕碎发黏在她红润饱满的唇峰上。
在她走神的刹那,男人已经抬起手,透着冷感的指腹慢慢自唇峰上方碾过,动作温柔,目光却格外的危险。
“夫人会觉得遗憾吗?”他又问了一遍。
如果学堂里要考试,盛菩珠觉得这恐怕是一道送命题。
觉得遗憾的话,那不是她明确表示对自己的夫君十分不满。
若是不觉得遗憾,那她就是根本不在乎自己嫁给谁。
呵呵……
盛菩珠心里冷笑,然后反将一军:“那郎君觉得遗憾吗?”
谢执
砚拇指刮过她薄薄的下眼睑,盛菩珠生得白,因为饮酒的缘故,脸上的肌肤泛出一抹潮湿的粉色,像是蜜糖融化,又像盛夏的桃子。
若是咬一口,应该会很甜。
这是谢执砚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他舌尖从上颚刮过,神色晦暗莫名:“遗憾的。”
嗯?
盛菩珠抬起头,像是忽然酒意上头,醉得厉害。
“遗憾不曾问一问夫人的心意。”
盛菩珠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俊脸,其实很想伸手摸一摸,然后很大言不惭地告诉他,不用觉得遗憾,当初看在他这张脸的份上,她的心意已经很明显了。
她嫁人,只看脸,一定要比洛阳牡丹艳。
更何况,文臣和武将。
若有朝一日对上,她的夫君必须辣手摧花。
想到这里,盛菩珠觉得满意。
“郎君不必觉得遗憾。”
“郎君貌美,已大获全胜。”
“只是貌美?”谢执砚忍了又忍,眼睛有些危险地眯起,视线从脸颊落到唇上。
盛菩珠哼了哼,抬起头,有些不满问:“难道还不够?”
“夫人醉了?”谢执砚笑了笑。
“没有。”盛菩珠摇头,果子饮并不醉人,只是离他太近了,身上又带着酒香,反而让她恍惚。
至于遗憾?
其实她并不觉得遗憾。
从定亲到嫁人,她走的每一步都很认真,当然也没有任何好后悔的。
脸颊还是烫得厉害,盛菩珠往后退了退,想要离他远一下,男人却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步步逼近:“若是累了,我带你先回去?”
回去?
那不行。
待会宴饮过半还有舞姬跳舞,她听端阳长公主说,这次都是貌美的胡姬,她也不能错过。
“不行的,我还有跳舞没看。”盛菩珠觉得心虚,又补了一句,“是正儿八经的女郎。”
“也罢。”谢执砚并不是勉强,只是拉着她的手,往另一条隐在海棠枝丛的小道离开。
夜深,宫灯昏黄,飞檐投影。
谢执砚伸手拂开枝丫,夫妻二人才从小道走出,就看见萧鹤音闲闲倚在廊柱旁,玉白的指尖在半空中点了点。
“啧。”
“你们正经夫妻,怎么搞得跟偷情似的。”
盛菩珠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热意,轰的一声,再次卷土重来。
她张了张唇,想要解释。
结果朝后一看,成片的小树林,在夜色中没有尽头,结果她和谢执砚就是从那一片小树林里出来的。
“没有,只是不慎走了这条路。”
萧鹤音明显不信:“总不是你们要避开谁,不得不走这边?”
“别骗我。”
谢执砚也不解释,反倒是抬手在盛菩珠脸颊擦了擦:“夫人若觉得累,就让人寻我。”
盛菩珠深吸口气,觉得这人前恩爱的模样,也不知要装到什么时候。
她朝萧鹤音不失礼貌一笑:“殿下误会了,真的没骗您。”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