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一路上,没有碰到相熟的长辈,等绕过一处并不起眼的金鱼池,谢执砚带着她,走到一处算得上是偏僻的宫殿前。
推门,带她进去。
关门前,谢执砚伸手朝前指,低声道:“那边,是紫宸殿,圣人平日批阅的地方。”
盛菩珠不禁暗暗咋舌,没想到这处看似僻静的偏殿,竟然位于大明宫内与紫宸殿相邻,可见谢执砚在圣人心中的受宠程度,或许除了太子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偏殿内陈设比她设想中还简洁许多,靠窗的位置很突兀的摆了一把紫檀圈椅,盛菩珠有些好奇窗外的景致,但伸手推时,那窗子像是由外朝里被严实封死。
谢执砚也没解释,反倒是牵过她的手,朝里间走。
一床一案,唯独四壁皆是通天书架,层层叠叠的竹简与线装书册,填满书架上的每一寸空隙,墨香沉郁,让人像是置身于无法想象的奇观中。
“这些都是,郎君看过的书?”盛菩珠每一个字都问得很轻,尾音勾着新奇。
“嗯。”谢执砚没有否认,声音却低了些。
“看书?还是去榻上躺着睡会儿?”
盛菩珠今日天不亮就起床洗漱,然后跟着寿康长公主入宫,说不累那是假的,但一想到那张窄小的榻,只是他一人睡过的地方,褥单锦衾恐怕全都是他的气息。
只要这样想,她都觉得紧张,何况是睡上去。
“妾身看书吧。”盛菩珠停步,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册书。
翻开一页,她却愣住。
两人虽然交流不多,但她见过他的字,像他的人一样端雅矜贵,一勾一划皆带着铮铮风骨。
谢执砚冷淡从容站着,并不打算解释。
盛菩珠又拿起一本,还是一样的字迹,直到随手翻了五六本她才像是确定什么:“这里所有的书,都是您亲自抄写的?”
“是。”
盛菩珠凝视他片刻,感到荒诞的同时,又像是窥探到一丝他内心隐藏极深的情绪。
“因为宫里太过无聊吗?”
谢执砚忽然伸手,像是要确定什么,指尖落在她脸颊上,一直摸到耳廓,在她耳垂那颗极小的红痣上捏了捏:“不无聊的,那时候每日都很忙。”
“要跟着老师读书,习武也不能落下,还有骑射,每日还要抽空半时辰去兴庆宫陪外祖母说话,九郎身体不好,若是病了,我还得陪他。”
“那为何要抄这么多书?”盛菩珠很慢地走近他,尽量用一轻松的语气问。
谢执砚无声笑了笑,慢慢从书架最顶端抽出一本书,翻开,纸张泛黄,字迹也因时间久远变得模糊。
他其实也不知是为何要抄书,第一次在宫中留宿还是将将启蒙的年纪,一个人睡在宽大的殿中,夜里害怕,他心里记着阿娘的叮嘱,若是怕,就多看书,少说话。
可是看书不管用,他只能抄书,因为习字静心,这是祖父告诉他的。
每次心乱时,他就认真抄书,渐渐地,他在宫里的时间越来越久,觉得孤寂会抄书,心情不好也会抄书,受了委屈还是抄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就算后来他年岁渐长,已经不需要抄书静心,可人一旦形成了某种习惯,其实是很难彻底改掉。
谢执砚低垂着眼眸,满不在意地扯了扯唇:“时间太久,我已忘记。”
真的忘了吗?
盛菩珠从他手里拿过已经泛黄的书册,能看出还是很稚嫩的字迹,有些地方甚至还沾了不慎弄上去的墨汁。
她白皙的指尖压在那一块脏污的痕迹上,犹豫片刻,不太自然地伸手,往他身上靠了靠。
像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谢执砚眸光微动,他已经很少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
盛菩珠却已经远远地退开些,杏眼含着淡笑,像一弯月牙:“郎君去忙吧,我看书就好。”
“今日无事。”谢执砚索性在书架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双腿分开,一只手撑在膝上,另一只手随意扯了本佛经出来。
他其实不信佛,只不过在祖父离世的那几年,怎么也静不下心,哪怕连抄书都不行,是祖母托母亲往宫里给他送了几册佛经,他每日抄上一些,才慢慢从那种几乎快崩溃的状态抽离。
盛菩珠绕着书架走上一圈,她书读得好,但并不代表会喜欢看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比起其他,她当然更爱画本子。
可惜像谢执砚这样的人,八成是不会浪费时间看话本子的。
正欲转身,余光却瞥见书架最下层角落——
一本很薄,薄到可以直接忽略的书册,隐在那些砖石一样厚的书堆里,无端突兀起来。
她蹲下身,眼中难掩好奇。
只可惜,指腹刚触到书脊,谢执砚不知何时俯身将她笼在身上,长臂自她肩头越过,慢条斯理按住她欲往外抽书的手。
“夫人。”
“这本不看好不好?”谢执砚与她对视,嗓音低低,透着几许无奈。
不让看?
难不成真是话本子。
盛菩珠从错愕里回神,仰着头看他,红润饱满的唇像是会勾人:“是我不能看,还是郎君不愿我看?”
谢执砚了然颔首,松开被他压在掌心下的柔荑,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戏谑,很诚实道:“我怕夫人看完,会生气。”
怎么可能生气。
盛菩珠自认为是很大度的女郎,心善不说,还事事讲道理:“我保证,绝不生气。”
一本书册而已,能有什么好生气的。
若能生气,那就是夸张了。
既然谢执砚松手,那她自然也不必客气。
薄薄的书册,看起来很新,像是近期才写的,打开时带着一股浓浓的墨香。
纸张声哗啦,盛菩珠带着满满的好奇,翻开一页。
嗯,看着不像话本子。
“花心柔软春含露。”
“山间花丛一团春。”
“以口含春……”
很文雅的名字,然后配上各种姿势讲解,虽然没有配图,但作为已有床笫之欢的女郎来说。
“这是什么?”盛菩珠觉得手上的书册烫手,整个人火烧似的,她失声问。
“如夫人所见,我近来学习的内容。”谢执砚看向她,平静道。
“可这……这是?”盛菩珠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避火图,我抄了部分文字。”
“不过夫人安心,到时该怎么做,我已记在心中,不必忧心。”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盛菩珠脑子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谢执砚平静无波的眼瞳,微深:“那夫人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不够,还是姿势不满意?”
“我自然会重新学习,反省。”
盛菩珠都快把头摇成拨浪鼓了,谁要他学习反省啊。
这种事是能光明正大讨论的,她小声说:“郎君也太孟浪了。”
谢执砚却笑了,慢慢地直起身体,缓缓把那薄薄的册子重新压进书架某个不起眼的地方:“本不想让你知道的,但夫人好奇,我自然不会阻止。”
“而且说好了。”
“不生气的。”
盛菩珠被自己之前的话反堵,她舔了舔干涩的唇,恼道:“这是宫里,郎君怎么能写这种东西。”
谢执砚大大方方:“因为学习的书册,就是从宫中的书楼里翻出来的。”
盛菩珠:“……”
也对,天下之大,圣人要生孩子,肯定得有启蒙书册。
但现在重点根本不是这个!
她对上谢执砚似笑非笑的目光,心跳不禁更快了,她喉咙咽了咽,想到那一段不慎看到的文字。
“以口含春。”
难不成是她想得那样。
疯了!
简直是疯了!
这种话,他怎么能抄下来。
之前那几次,她已经觉得很过分了,若是真按照这本册子里的内容做,她觉得可能会死的。
不是被他撞死,而是被水淹死。
“夫人,在想什么?”谢执砚叹了口气,嗓音透着些许沙哑。
盛菩珠用手紧紧捂住烧红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小声地喘气:“我没有乱想,你不要误会。”
“乱想?”谢执砚好似笑了声,语调很慢,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念出意味深长来,视线一寸寸刮过她裸露的颈项,无声胜有声,像是有实质。
“这是冷帕,夫人擦擦。”
“再过一刻钟,就该出发去含元殿用膳。”
他看她的眼神映着烛光,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里头自己的倒影。
可盛菩珠知道,这些都只是表象,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
谢执砚就像善于伪装的狼,眼底深处藏着的不光是迷惑人的诱饵,还有锋利的钩子,随时能将她卷入深渊。
第6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