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执砚是在半个时辰后到的,身后还跟着哭哭啼啼的谢清姝。
“嫂嫂。”
“去洗洗脸,换身衣裳。”盛菩珠十三多岁以后,其实就不怎么哭了,所以现在也不太擅长安慰人,何况是呜呜咽咽脸颊还肿得老高的女郎。
有谢执砚在,谢清姝不敢反驳,乖乖跟着耐冬去了里间。
“可有受伤?”谢执砚把人拉到身前,仔仔细细检查。
盛菩珠摇头:“我让令仪去请了尚书令的夫人帮忙,那潘婆子也只带了两个人,自然伤不到我。”
谢执砚拉住她的手,强忍住把人抱进怀里的冲动。
“下次再遇这种事,你应该直接让我过来,而不是去寻清姝。”
“我自己能解决的。”
“清姝那性子,我反而不太放心。”
谢执砚握着她一双玉似的手,渐渐地眼睛眯起来。
他盯着她从容不迫的脸,她看着好像并不是很需要他,一旦生出这种想法,他觉得心里积郁的躁闷情绪,有些快压不住了。
“郎君?”盛菩珠见他充斥着冷感的眉心蹙起,以为是为家里发生的事情烦心。
出于妻子的责任,她伸出柔软的手指,轻轻压了两下,应该是想要替他抚平。
谢执砚一愣,见她脚尖踮得辛苦,反而是微微俯下身,任由她的动作。
盛菩珠已经准备收回手,抬眸正巧撞进男人幽深的瞳孔里,眸底翻涌的情绪,竟如同昨日夜里一般深。
她呼吸不由一滞,温声问:“今日发生的事,大伯可会受到惩罚?”
谢执砚捏着那青葱似的柔荑,也由不得她矜持,反而把她整个掌心都压在眉眼上方。
他就算夜里再混账,可在外人面前一向都是斯文清冷的君子,不会做这样出格的事。
盛菩珠感觉手心皮肤像是被他冰冷的额心“烫”到,猝不及防轻哼了声。
谢执砚好似听到,又像没听到,冷白脖颈上喉结滚了滚,灼人的鼻息刚好落在盛菩珠雪白的腕间,声音清冽缓慢:“既然犯错,那无论是谁都必须按照家规处置。”
“可他终归是长辈。”两人离得太近,盛菩珠不敢看他。
“嗯。”
“我知道。”
谢执砚眉目清隽,唇角甚至还带着点笑,只是那笑如同凝在冰里,叫人心底发寒。
“所以我已经让苍筤和苍官分别去请父亲母亲,还有族里的长辈。”
“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谢氏的规矩定下,就没有违背的道理,我是府里的世子,他若不服,那便是折了脊梁骨,也得依着规矩受罚。”
第59章
天色昏沉,厚重的云层犹似倒挂的山岳,压得极低,清冷的院子里,偶有碎落从枝头跌落,砸在花丛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盛菩珠立在廊下,抬眼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眉心微蹙。
“清客。”她轻声唤道,“长公主娘娘喜欢热闹的颜色,让人多从花房里搬几株的红山茶,就摆在窗旁。”
“帐子被褥,记得都要用火烤一烤,再用香熏一遍。”
清客点头:“奴婢都已经吩咐下去。”
“只可惜晌午后就开始下雪,时间赶,虽然被褥帐子早些时候就已经洗净,也嗮过太阳。”
“娘子,天冷,这里有奴婢看顾,您还是回去歇着吧,杜嬷嬷和耐冬她们,还要好几个时辰才能回府。”
盛菩珠拢紧肩上的斗篷,指尖缩在袖中,掌心还有一道缰绳压出来的红痕,按下去,微微刺痛。
她和谢执砚是在一个时辰前回的靖国公府。
她嫌马车太慢,原是打算带上耐冬骑马先行,结果才翻身上马,就被谢执砚冷着脸,给直接拦下来。
“要去哪里?”
盛菩珠莫名觉得忐忑,拉着缰绳的手,像是被风吹得快冻住,她想到了半个时
辰前他说过的话——
“下次再遇这种事,你应该直接让我过来,而不是去寻清姝。”
他作为她的夫君,就算两人之间感情淡些,可身为男子,他应该是希望她能依靠他的。
是在意吗?
恐怕不是吧,只是身为夫君所要肩负的责任而已。
但遇到问题,她其实更善于自己独立解决。
太阳不好,天色很阴,应该是要落雪了。
“回府。”盛菩珠低下头,显得心虚。
“那走,我带你回去。”
谢执砚揽过她的腰,一言不发把她抱上马背,自己也跟着翻身上去。
宽大的大氅解开,连同她柔软的身躯一起罩进去,实在太大了,能把她完完全全裹住,呼吸里全是他身上的味道。
北风呼啸,卷着碎雪扑面落下来。
盛菩珠整身体都缩在谢执砚玄色的大氅里,后背紧贴着他宽阔的胸膛,白蹄乌疾驰时颠簸得厉害,她不得不把后腰更紧地埋进他怀里。
“如果你觉得太快,我可以慢点。”
谢执砚声音很沉,混着热息灌进她耳中,紧握缰绳的手臂将她箍得更紧。
马蹄踏过地上薄薄的一层白雪,云絮似的雪粒子,眨眼之间化成了泥浆,真的很冷,而且他骑得也真的很快。
盛菩珠饱满的唇张了张,因为不停灌进口鼻的空气,呼吸显得很是急促,身体不受控制一阵瑟缩。
忽地,缰绳被扯紧。
白蹄乌速度骤然降下来。
“郎君。”盛菩珠不明所以侧过脑袋看他。
“很冷?”谢执砚问。
“我其实还好、唔……”盛菩珠话还没说完,她不盈一握的腰就被男人一双大手掐住,身体在马背上转了一圈,当即变成她脸朝向他胸膛的姿势。
“冷就抱紧我。”谢执砚看着她说。
四目相对,在盛菩珠并不清晰的视线里,他的话好像带着烫人的热意,也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如鼓,震得她耳鼓发麻。
回府后=,夫妻二人先去颐寿堂请安,把冬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
原本心情很好的老夫人,一下子像是苍老了许多。
她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案几边缘,那里有道陈年划痕,并未修补,倒像是刻意保留,值得怀念的痕迹。
没有阳光,花厅灯烛尚未点,昏沉的光线下,她手背上已经生出几道还不算明显的老年斑,淡淡的褐黄色,如秋末,即将枯黄坠落的叶子。
“他为何要这样?”
“令仪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老夫人想不通,嗓音透着沙哑的不解。
她以往笔挺的双肩竟显出几分佝偻,连带身上穿着的,明明还是簇新的绛紫团花冬衣,像是突然失了颜色,显得灰蒙蒙的。
问题出现在哪里,恐怕只有谢举元自己心里明白。
老夫人很快收敛情绪,慢慢站起身:“那个姓潘的婆子呢,可有带回来?”
“孙儿把人直接送到安王府上,请安王妃定夺。”谢执砚神色淡漠道。
老夫人点点头:“你做得很好,既然她一开始说是安王的人,那就送去给安王府处置,免得脏了自己的手。”
说到这,她目光忽然变得凌厉:“如今我这把老骨头还未死,他就不该做这样的事。”
“谢氏百年的规矩不能坏,该怎么罚,等你父亲母亲回来,我并不会因为他是我的长子,就对这件事轻拿轻放。”
“孙儿不是这意思。”谢执砚面无表情道。
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她望着长孙平静的面容:“不要觉得惭愧,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
“百年的大树,若烂了根,那就表示离死不远了。”
“想要活下去,永远枝繁叶茂,烂掉的地方要么治好,要么彻底清除。”
窦氏一行人,是在天色擦黑前回的。
谢清姝脸颊虽然拿冰敷过,但依旧肿得厉害。
等秦氏闻声出来,一见女儿的模样,先是大惊,尖着声音问:“怎么回事,让谁给打了?”
谢清姝委屈地抱着秦氏又哭了一顿:“是阿耶打的。”
“他打你作何,他难不成疯了?”
谢清姝抽抽噎噎把冬猎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更觉得自己委屈:“我……我就是觉得阿耶荒唐,才顶撞他,可没想到他竟然恼羞成怒打了女儿。”
“母亲,女儿阿耶可能是疯了。”
“要不要找个神婆给他算算,他看着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在身上。”
“不然怎么会逼令仪为妾?”
秦氏作为忠实的嫡妻拥护者,她难得觉得女儿的话有几分道理,没有反驳,而是拧着眉心朝门外看。
“你阿耶呢,怎么没与你们一同回来。”
谢清姝摇头:“女儿不知道,他打了我,就直接甩袖离开了,后来还是长兄寻到我,把我带回去。”
秦氏听完就更火大:“他哪里是染了脏东西,分明是得了失心疯,竟是连你的死活都不顾。”
这一夜,靖国公府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平静。
如墨的夜色下,马车悄无声息停下,华丽车辕上悬着一盏轻纱明灯,在风中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