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菩珠望着漆沉的天幕,见他脸色苍白,身体也比离家前消瘦,软声道:“郎君快去沐浴,水要凉了。”
谢执砚笑了笑:“不急,让我抱抱你。”
“回来这一路,我不知沈策就是你阿兄裴策,他倒是掩饰得好,一路上对我各种试探。”
盛菩珠眼睫眨了眨,终于不再那么难过,不解问:“那他早就知道你了?”
谢执砚嗯了一声:“本就是以靖国公府的名义去请他。”
“他只要打听,自然知道。”
第94章
翌日天明。
雨停,但依旧有些阴沉沉的,让人提不起精神。
老夫人靠在柔软的大迎枕子上,呼吸依旧有些喘,但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她喝完汤药,接过蒋嬷嬷递上的湿帕擦了擦嘴角,目光缓缓侧移,沉默片刻,才开口声音沙哑问:“菩珠,我昨儿恍惚听长公主娘娘提起,你还有一位兄长,现在是跟着云灯大师修行,对吗?”
盛菩珠闻言,随即笑着颔首:“嗯,您听得没错。”
“我确实有一位阿兄,不过不姓盛,姓沈,这几年一直跟随云灯大师云游四海,潜心修习医术和佛法。”
不姓盛,反倒是姓沈。
老夫人活了这把年纪,自然听得懂这一番话中委婉的解释,恐怕她这位兄长是盛大夫人嫁入明德侯府前,就生下的孩子。
多半是和离再嫁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老夫人心底感慨一声,她有些吃力地抬了抬手,示意盛菩珠近前。
“好孩子,既然你阿兄也在,你守着我这个老婆子做什么。”
“你母亲身子弱,想必也许多年没有见过长子,咳、咳咳……眼下回来,还不赶紧带着他回去看望你母亲,让她好宽宽心。”
盛菩珠轻轻为老夫人抚背顺气,唇角漾开一抹柔软的笑。
“您放心,阿兄心里一直惦记着母亲。”
“只是他说了,这几日天气沉郁,阴雨连绵,家母的身子骨本禁不起大喜大悲的折腾,他此番回来,暂且不会离开长安,只等过几日天气放晴,他再去明德侯府磕头行礼。”
老夫人听完,长长叹了声,带着无尽的怜惜:“你母亲有福气,你这位阿兄不愧是跟着云灯大师修行,事事周全考虑,难为他的这番心意。”
“所以您好好养病,阿兄先留在客院小住,您有哪里不适,尽管找他。”
“好。”老夫人含笑应了声,眼皮渐渐沉沉,没多久就精神不足睡过去。
午后,窗子开了一道很窄的缝,竹帘低垂,外间生了小炉,蒋嬷嬷小心翼翼往里边添水,药香氤
氲。
沈策坐在老夫人榻前的月牙凳上,三指轻搭,凝神静气。
他眉目清朗,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类似松木的气质,明明也才二十五不到的年岁,他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曾经的意气风发。
盛菩珠在一旁瞧着心疼,语调不自觉柔软几分:“祖母的身体可还好?”
沈策点点头:“脉象已经逐渐平稳。”
“师父开的药,按照方子上的要求,每日三回,一次都不能少,忌口相克的东西也都写出来了,务必让人仔细些。”
蒋嬷嬷神情严肃点头:“您说的我都已经交代下去,屋子内外也按照要求添了不少花团锦簇的植物,熬药的婆子安排了三人相互盯着,每天送到小厨房里的食材,都会一次检查三遍。”
沈策收手,又重新拿了笔墨写了几张药膳方子:“都是寻常的食补,如果老夫人爱吃就多做几回,觉得味道不好,那就不必勉强,一切都以她的喜好为主。”
“是。”蒋嬷嬷伸出双手郑重接过,“有劳您。”
诊脉后,兄妹二人坐到外间小声说话。
盛菩珠吩咐蒋嬷嬷端来几样精致的茶点:“阿兄跟着云灯大师,有忌口吗?”
沈策笑了笑:“师父并未要求我忌口。”
盛菩珠当即端起一个白瓷盘,献宝似的给他看:“那阿兄尝尝这个,府里厨娘最擅长做‘玉露团’了。”
沈策不由得失笑:“难为你还记得我喜欢这个啊,只是你阿兄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馋嘴的少年。”
提起当年,自然不约而同想到了洛阳裴氏。
那时候他们只是以表兄妹相称,互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裴氏想要攀上明德侯府,而沈渝为了能见一见儿子,就和裴大夫人沈清河互称表姐妹,大家都装得很好。
盛菩珠轻轻搁下瓷盘:“阿兄回长安,见过叙之表兄吗?”
“怎么,他来寻你了?”沈策表情不是很好。
“在朱雀大街碰巧遇见过两回,他如今是圣人钦点的新科状元,已经入仕。”
沈策并没有觉得很意外,淡淡道:“他书读得好,入仕是迟早的事。”说到这,又冷冷哼一声,“洛阳裴氏一脉,眼下能有出息的,恐怕也就裴叙之一人。”
提起读书,盛菩珠只会觉得遗憾。
“洛阳牡丹艳,不及裴氏郎。”其实这句话一开始是学堂里的先生,用来评价沈策才学的,后来沈策失踪,没过几年,反倒成就了裴叙之。
“裴家人都不是好东西,裴叙之虽然不算坏,但他心思多,你也离他远些。”沈策叮嘱。
盛菩珠无奈笑了笑:“我知道。”
兄妹二人正懒洋洋靠在圈椅上时不时聊两句,正是散漫的时候,前厅低垂的竹帘被人挑开。
谢执砚带着一身闷热暑气走进屋中。
他目光扫过,先是对沈策颔首,然后大步走向盛菩珠。
下一刻,谢执砚极其自然伸手,像是做惯了这样的亲昵举动,他端起桌面上已经喝了一半的茶水,慢条斯理抿了口。
薄唇压过的地方,还残留着若隐若现的口脂。
仿佛天经地义,从容不迫地仰头将杯中茶水一口饮尽。
“啧。”沈策觉得牙疼,太阳穴也疼,眼睛更疼。
虽然妹妹已经成亲近三年,但是他完全不能接受这件事。
谢执砚喉结滚动,目光却挑衅似的朝对面的沈策削下去,眼神深处凝着明目张胆的,近乎野兽圈划领地的占有欲。
沈策明显被挑衅到,单手捏着茶盏,半天没喝一口,等回过神,薄薄的瓷盏竟然被他捏得四分五裂。
“沈兄方才与菩珠在聊什么?”
沈策怪会恶心人的,当即挑眉反杀:“也没聊什么,聊聊洛阳裴叙之而已。”
谢执砚放下茶盏,语气平淡无波,听着却有点咬牙切齿:“什么东西,我没听过。”
“郎君。”盛菩珠暗暗扯了一下谢执砚的袖摆,是很亲昵的动作。
谢执砚冷冷地哼了一声。
再聊下去,明显就不太对付的两个人恐怕要打一架才能冷静。
盛菩珠果断转移话题:“云灯大师呢?”
谢执砚瞥了沈策一眼,淡声道:“大师被圣人留在东宫替太子殿下调理身体,短期内,恐怕不能离开。”
沈策闻言,面上并无丝毫讶异,仿佛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只平静道:“师父医术卓绝,留在东宫,亦是机缘。”
谢执砚沉默半晌,从袖袍中取出一封信,他递给沈策:“离宫前,云灯大师私下交给我的。”
沈策双手接过,指尖在那单薄的信封上轻轻一捏,他并未立即拆看,而是神色慎重收好。
对于太子的身体状况,三人皆是心照不宣,并没有拿到明面上道破。
前厅陷入安静,盛菩珠正准备松口气之际,颐寿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娘子。”杜嬷嬷停在竹帘外,欲言又止。
“怎么了?”盛菩珠心口一跳,下意识问。
杜嬷嬷张了张嘴,眼神飞快朝里间瞥了一眼,又迅速垂下,她终究没敢立刻回话。
盛菩珠转念一想,已经立马猜到。
毕竟能让杜嬷嬷这样明显是乱了方寸,需得避着谢执砚才能说的,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琳琅阁恐怕出事了。
必然还是大事,不然不太可能这样冒失寻她。
盛菩珠心里着急,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她逼着自己勉强坐了半刻钟,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起身,声调刻意压得软软的,笑吟吟道:“突然想起来,议事厅还有点事尚未处理完,劳烦郎君多陪我家阿兄说说话,我过去看看。”
盛菩珠说完,不待谢执砚回答,提着裙摆小跑离开,
杜嬷嬷见状,立刻低下头,屏息凝神跟上。
谢执砚闻言并未阻止,只是含笑抿了口茶。
直到盛菩珠的身影消失在竹帘外,他端着茶盏的手才微微一顿,漆眸幽深,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沉思。
“出了什么事?”盛菩珠直到出了颐寿堂,确定四下无人,才停下来出声询问。
杜嬷嬷脸色发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子,恐怕是清姝娘子那边引起的事端。”
盛菩珠边走边道:“不急,你慢慢说。”
“娘子还记得上个月清姝娘子和安王世子成亲,您送了套纯金嵌红宝石的掐丝头面,给清姝娘子添妆吗?”
盛菩珠自然记得,她眉心微蹙:“头面有问题吗?”
“唉!”杜嬷嬷一拍手,又急又气,“清姝娘子嫁的那位安王世子,真是个混不吝的霸王!”
“两人成亲连一个月都不到,安王世子竟然纳了妾室,那个妾室据说十分得宠,瞧中了您送给清姝娘子的头面,非要缠着买一套一模一样的。”
“安王世子真是够荒唐,他竟然真的带人去咱们琳琅阁了。”
盛菩珠咬牙:“宠妾灭妻,他得了失心疯不成?”
杜嬷嬷点头:“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