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长公主就没再劝,只喊严嬷嬷换了热茶,重新拿起方才随手搁在紫檀桌上的话本子,指尖漫不经心翻了一页,目光却并未真正落在文字里,反倒是怔怔听着雨声出神。
许久。
寿康长公主捏了捏眉心,索性把书丢下不看:“快绣好了?”
“嗯。”盛菩珠点点头,暖黄烛影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长睫在眼下投落一小片阴影。
绣绷上扣着一方墨绿色的锦缎,绣着一对圆鼓鼓的,一看就很肥美吃得特别好的鸳鸯。
寿康长公主看着有趣,便笑着问:“这颜色,应该是给三郎绣的?”
盛菩珠有些害羞,又强装镇定:“我不擅长做这些,绣得不是很好。”
“怎么不好了?”
寿康长公主挑眉:“我看呀,只要是你送的他都会喜欢。”
“三郎这人喜欢藏事,看着是冷情的性子,其实很好哄的。”
“倘若你以后惹他生气,就多哄哄。”
“小时候他整日看书,我怕他看坏了眼睛,就让人把书房里的书都藏了,告诉他被他父亲那书楼里去换了酒钱。”
寿康长公主忽然笑出声:“结果他真信了,拿了新年的压岁钱要让老国公爷替他把书赎回来。”
“哈哈哈哈,老国公也觉得有趣,真带他去书楼赎书。”
“三郎后来生了好几日的闷气,我实在没办法了,亲手给他缝了布老虎,这事才算翻篇。”
盛菩珠和寿康长公主很是亲近,所以歪着头,听得很是认真。
她红润的唇抿着,水汪汪的杏眸在灯影下,像是藏着碎星忽闪忽闪,原来那宝贝布老虎还有这样的前缘。
夏末夜短,倾盆的雨,依旧没有尽头。
盛菩珠绣完最后一针,用剪子剪断丝线,绣绷高举在灯下看得很认真。
是一对交颈的鸳鸯,样稿明明体态优雅,但是女红实在不精,绣出来就变成了娇憨的模样。
夜色被雷雨声搅得愈发混沌不清,就在雨势最猛的时候,屋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不时还夹杂着下人压低声音的惊呼。
房门被人由外边推开,裹挟着湿冷的水汽,谢执砚和谢怀谦一同踏进屋中,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蓑衣,看不清容貌的人。
应该是走得很急,加上雨幕成帘,几人身上衣裳被雨水浸得暗深,水珠不断从衣角滴落,在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
“郎君。”
“父亲。”
盛菩珠最先反应过来,赶忙吩咐严嬷嬷去拿干净的毛巾,又喊蒋嬷嬷去小书房准备热水还有炭盆。
总之整个颐寿堂上下都忙碌起来,所有僵沉紧张的气氛,像是忽然一松,被注入了新鲜的活力。
“这位是云灯大师。”谢执砚接过干帕子,只来得及把浸到眼睛里的雨水擦去,目光看向里间,“祖母可还好?”
“半时辰前用完汤药睡下。”
“精神时好时坏。”
盛菩珠温声回答,有些好奇朝谢执砚身后看。
传言中的云灯大师,身形清瘦,披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灰色袈裟,年纪看着真的很大了,面容枯槁,眼神却明亮通透,仿佛能洞悉人心。
“我佛慈悲。”
云灯大师念了一声佛号,也顾不得身上湿透,只在炭盆旁站了片刻,等衣裳不再滴水就径直走向床榻。
他干枯的手指轻轻搭上老夫人消瘦的手腕上,闭目凝神。
屋子静得可怕,盛菩珠紧张得呼吸都刻意放缓。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跟在云灯大师身后,从进门就一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谢执砚皱了皱眉,不动声色挪了一下身体挡住
。
良久。
云灯大师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谢执砚和谢怀谦身上。
“可否借一步说话。”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移步到外间。
“老夫人年事已高,身体本就亏空,又兼心中郁结深重,积重难返。”
谢怀谦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拧眉问:“那到底能不能治?”
云灯大师声音平和道:“老衲可勉力一试,以金针稳住命穴,再辅以汤药。”
“只是令堂已是强弩之末。”他语气忽然沉了沉,像是一下子变得更老了,“凡人不可与天地争寿,一切只是延缓之计,伺候务必心境平和,万万不可再受刺激,大喜大悲皆是大忌。”
谢怀谦深吸一口气,艰涩问:“如果一切按照您要求精细养着,不知……家母能延寿多久?”
云灯大师沉默少顷,缓缓伸出枯瘦的手,五指张开,虚虚比画一下:“竭尽所能,最多五载寿命。”
五年。
不算多,但至少还有五年。
人心至贪,任何人都无法逃过,但这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谢执砚看了谢怀谦一眼,他先回过神,深深一揖,语气诚挚:“有劳大师!”
云灯大师眼中有慈悲,亦有叫人看不透的智慧,平缓道:“万般皆是缘法。”
“只是看来老衲与国公府之间的缘,还不止这一桩。”
“阿兄?”
盛菩珠终于注意到那个一直盯着她看的郎君。
起初只是面熟,等看清楚后,她整个人愣住。
裴策!
十三岁时与她分别,就再也寻不到踪迹的兄长。
盛菩珠没掩住惊呼,杏眸瞪得圆圆的,满是惊讶与不可思议。
眼底已有沧桑之色的男人笑了笑,他应该是想像小时候那样摸一摸妹妹的脑袋,当视线落在盛菩珠如云一样端庄的发髻时,他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又若无其事收回去。
“好久不见。”
“珍珠。”
“阿兄怎么和云灯大师在一起?”
“您这些年去了哪里,母亲寻了你好久。”
盛菩珠想问的东西实在太多,说到后面竟有些哽咽。
“小珍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爱哭。”沈策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眼底笑容渐深,“当年与你分别,我乘船去了蓬莱,之后从蓬莱前往波斯,我在波斯遇到了云灯大师,之后我拜入他门下,是他记名的俗家弟子。”
“从登州离开,我已改姓为沈,这些年一直跟着师父云游四海,行医救人。”
“我才没有哭,阿兄成亲了吗?”盛菩珠看着已经生出白发的鬓角,心口钝痛。
沈策笑了笑:“不了,阿兄不成亲。”
“阿兄这样挺好的。”
屏风另一头,云灯大师笑得高深莫测,他若有所思看着谢执砚:“亲兄妹罢了,谢家三郎也该心宽一些。”
“时常吃醋,实在不利于身心健康。”
一百多岁的老人开起玩笑,也是直戳人心窝子的。
谢执砚薄唇抿紧,若无其事走上前,把妻子往怀里带了带,不动声色把看着很亲昵的两人,分开一些距离。
“夫人,不介绍一下?”
盛菩珠迎上谢执砚深邃的目光,想和小时候一样去拉兄长的衣袖,手还没伸出去,就被身后的男人紧紧握住。
“郎君,这是我阿兄,裴……不,阿兄姓沈,单名一个‘策’字。”
“谢执砚,菩珠的夫君。”
谢执砚只是抬眸,连手都没伸,语调浅得像对陌生人。
沈策颔首,同样冷淡:“我家菩珠这几年,有劳你照顾。”
盛菩珠不懂好端端的,这两人怎么火药味这么重。
她拉了拉谢执砚的衣袖,小声问:“祖母的身体,云灯大师怎么说?”
谢执砚神色沉了沉,光影映出他眉宇间的疲惫和湿寒的水汽,声音沙哑,艰难地说了一个数字。
“真没别的办法了?”盛菩珠感到难过。
老夫人今年因为生病,早就准备好的寿宴也没办成,平时每天都是乐呵呵的样子,就算生病难受,也从不折腾人。
云灯大师和沈策要留在府里,嬷嬷已经手脚麻利把客院收拾出来。
屋外倾盆而下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薄薄的月辉落在地上,到处都湿答答的,就像盛菩珠此刻的心情。
烛火摇曳,夫妻两人已经回到韫玉堂。
“你说我是不是贪心了。”
“之前宫里太医束手无策,云灯大师能延下祖母五年的寿命,我心里依旧觉得不够,为什么如此不公,祖母这样好的长辈,就不能长命百岁。”
盛菩珠见谢执砚褪下湿透的外袍,她语气带着困扰,却又无法抑制心里的遗憾。
她很少这样直白表露自己的情绪,眼眶红得厉害,声音听着每一个透着伤心。
谢执砚转过身,微凉手掌轻轻牵过她的手,连同那点不安一起包裹住。
“贪心?”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夫人这不叫贪心,人之常情罢了。”
“祖母这一生有太多的遗憾,五年,我们能做很多事。”
他顾不得身上的潮湿,手臂用力把盛菩珠抱起来放到怀里,窗外月色清冷,更衬托两人之间少有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