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璋和裴瑶下马,走进小院,在男人的引路下进入并不宽敞的堂屋。
屋里烧着炭盆,盆里还烧着今年新收的红薯,空气里飘着香甜的气味,暖融融的,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您先请坐,我去拿壶热水来。”男人闪身出去,穿过被属官侍卫挤满的门廊,去了灶房。
裴瑶搓着手和脸,看屋里打扫的干净,欣赏道:“这家人真会过日子,处处都收拾的整齐,还能烧这么热的炭盆烤红薯吃。”
梁璋微笑,“你我此行,不就是为了大周千家万户都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吗。”
二人闲聊,里间的门帘被缓缓掀开。
一个布衣荆钗,白布条蒙着眼的妇人,怀里竖抱着一个昏昏欲睡的小童,摸着墙面走出来,轻声说着:“敢问二位,是去地方上任的官吏吗?”
她的声音温柔,却如同晴天霹雳,猛地炸在二人的耳边。
抬眼过去看见她的面容,两人瞬间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个女子。
那轮廓、声音、姿态……分明是!
裴瑶看看月栀,又看向梁璋,想从他眼神中看出什么藏有内情的答案,却见这人僵在原地,一双眼睛像长在了月栀身上,便是她去扯他袖子,他都毫无察觉。
梁璋咬住下唇,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本该逝去、早已断了缘分的人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汹涌的情感在胸腔里无声地翻腾、撞击,痛得他指尖都在发颤。
第61章
落雪的小院里, 侍卫安置好了马匹,和两名属官一起挤到东厢房里避雪。
苏景昀先是给东厢房里送了炭盆和一壶热水,才提着另一壶热水进到堂屋, 热络道:“二位稍等片刻,我给二位煮茶吃。”
裴瑶和梁璋对苏景昀仅有一两面之缘, 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谨慎小心的医官上。
一年半多没见,苏景昀晒黑了不少, 肤色变得健康许多,人也变得精神了, 像个寻常的一家之主那样热情的招待客人,甚至都未探究两人的身份。
苏景昀毕竟身份低些, 很少有机会抬起脸来看贵人的相貌, 这会儿同处一室,也没有反应过来。
一旁的月栀抱着孩子应和他, “我家大哥很会煮茶, 虽是粗茶, 还请二位别嫌弃。”
裴瑶不知该如何应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捏尖了嗓子,略带歉意道:“我等过路, 来借宝地暂避风雪,已经是打扰, 还能有口热茶吃, 是托娘子和大哥的福。”
一边说, 悄悄拉了拉还在发愣,眼神死死盯着月栀的裴珩。
梁璋岿然不动,眼中闪着泪光。
瞧月栀穿着素净, 乌黑的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松松挽在脑后,简谱又粗陋,却丝毫未能折损她半分容光,反而衬得她肌肤愈发白皙通透,泛着如玉般温润的光泽。
未得二人应答,月栀也不羞恼,只微微低头,脸颊轻柔地贴着孩子的小脸,嘴角含着一抹柔软的笑意。
她似乎比从前清瘦许多,但眉宇间少了那份忧郁和清冷,多了几分身在烟火中的温暖祥和,周身散发的母性光辉,让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静谧的光晕里。
梁璋痴痴的望着她,心绪仿佛回到两年前,他在定国公府中,初次见到月栀,也是这般,只得远观,不敢靠近开口。
心中又酸又痛,沉淀在内心深处的爱慕与思念咆哮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月栀脸上蒙着白布条,还是感觉到了对面投来的一道不同寻常的视线,动作渐渐拘谨起来,抱着孩子的手臂下意识收紧,已经在想要找什么借口退回去。
见她被梁璋直勾勾的视线吓到,裴瑶反应快,上前挡在梁璋面前,和气的打圆场。
“娘子勿怕,我等是前往青州赴任的官吏,这位是知府大人,我与门外的众人都是他的属官和护卫。”
月栀接触官吏不少,知道他们的举止说辞,普通人模仿不来,稍微放下心。
又惊喜道:“姑娘也是属官?”
“自然。”许久未跟月栀说话,裴瑶还挺想念跟她一起吃烤鸡,闲话家常的时光,故意把梁璋往后面推,自己迎到月栀面前。
“我可不是什么姑娘,我今年已有三十,娘子唤我一声梁大人,我自当受用。”
“梁大人?”月栀傻傻的应了。
裴瑶煞有介事的看了一眼身后的梁璋,为这一声“梁大人”,他猛的回过神,颇为心虚的看了裴瑶一眼,被对方轻蔑的瞪回来,摇摇头。
——还是个男人呢,见到已经和离的前妻“死而复生”就这么震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枉费了今日的巧遇。
裴瑶没再看他,将腰间的配刀随手挂到墙上,跟油皮雨衣搁在一处,很是相配。
“是了,我身边这位是张大人,想娘子不知晓朝堂之事,但这位张大人曾是皇上亲派的巡盐御史,最重民生社稷,此去青州任职也是为国为民。”
她想试探些什么,又不好直接戳破彼此的身份,只能以此暗示。
谁料话说完,月栀眼中露出欣赏之色,一旁沏茶的苏景昀反倒动作一僵,缓缓朝三人的方向看来。
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梁璋喉咙发紧,心脏狂跳,无数疑问和情绪堵在胸口,在这片刻安静中移开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叨扰了……”
几人谁都没有在月栀面前挑破真相,假装客气的围坐在桌边喝起了茶。
裴瑶自来熟的跟月栀聊了起来,看她怀中抱着的女童,怎么看怎么可爱,将自己贴身佩戴的金镯子解下来,套在了小女童的手臂上,黄澄澄的金色衬得孩子更娇嫩了。
月栀看不清,苏景昀伸手想去阻止,“这太贵重了。”
“相见即是有缘,本大人高兴,不拘什么贵不贵重。”裴瑶渐渐放开了声音,审视的眼光扫过苏景昀,他立马噤了声。
月栀摸到孩子身上多了配饰,也觉得裴瑶性子爽快,惹人亲近,没有多推辞,“多谢梁大人。”
声音落定,苏景昀和梁璋都慌了神色,只裴瑶问心无愧,镇定自若。
“你眼上为何蒙着白布?”
“我眼上有旧疾,前两个月才刚恢复,冬日多雪,大哥说我的眼睛暂时不能见雪光,以免受刺激影响眼睛。”
“原来如此。”裴瑶又看了一眼小童,喃喃问,“你怎么跟自家大哥同住,这孩子……没有爹吗?”
月栀摇摇头,沉默不语。
裴瑶自觉问到了不该问的,忙转移话题,“娘子方才问我们是否去地方赴任,可是有事?”
月栀忙点头,“我有个朋友在青州,前几个月还与我通信来着,这两个月许是天寒,她一直没让人捎信过来,我担心她,就想托人捎信去青州问候她。”
“娘子若信我,我替你把信捎去。”
“谢梁大人。”月栀满心欢喜,要起身去取信,被苏景昀叫住。
“你坐着,我去取。”说罢,去里间转了一圈,过了片刻才带着信出来。
裴瑶收下信件,又同她说了许多。
苏景昀并未点破二人的身份,拿了火盆里烤熟的红薯来,四人分着吃,看月栀怀里的女童咿咿呀呀的说话,挥舞着套了金镯子的手臂,精神十足,看的人心生暖。
梁璋不出一言,目光在月栀和孩子身上来回流转,心中有酸楚、怜惜,还有一丝失而复得的悸动。
似是知晓他的留恋,外头的风雪声大了起来,活泼的女童像是被空气中甜蜜的红薯气味给馋到,耸着鼻子就往娘亲胸口拱,弄得月栀脸色一红。
“不是刚吃过吗,怎么又饿了?”嗔怪着拖住女儿的小屁股。
闻言,裴瑶主动去扶她,“咱们到里间去,不跟这些臭男人坐一块儿。”
月栀感谢她解了自己的尴尬,微笑的应下,起身去里间给孩子喂奶。
桌边只剩两个男人,沉默片刻。
苏景昀道:“大人真的是往青州去?不是皇上派来捉我们的吧?”
梁璋还未从方才所听所见中缓过神来,不自然的咳了两声,答:“皇上已经赐我与公主和离,此次前往青州的确是为公事,没有想过会碰到公主……”
“她不是公主。”苏景昀低声更正,“宁安公主已经死了,她更喜欢做自己,我也觉得生活在乡野,比战战兢兢的待在宫里要强得多。”
简单几句,梁璋就能猜到月栀和皇上之间都发生了什么,惋惜的同时,又有窃喜。
“她没有再嫁吗?”
“这一年里,有不少人上门求娶,但她没那个心思,我们也无意强求。”
“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平日可还方便,靠什么维生?”
“月栀会酿酒、制茶,我在周边行医,闲时种些药材,虽辛苦些,吃穿倒不愁。且此地气候舒适,人也良善,她心情好转后,眼睛也渐渐养好了。”
“那就好……”梁璋汹涌的心情冷静下来,知道她过得好,却还想为她做些什么。
并非旧情未了,只觉得彼此夫妻缘浅,是因他往日徒有才华却没有主心骨,不敢抵抗圣意,甚至都没开口问过她一句“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就那么仓促、被迫了断了一段姻缘。
没能承担起丈夫的责任,没能为彼此的缘分争取一下,总是愧对于她的。
不多时,二人从里间走了出来。
苏景昀见她没抱孩子,关心问:“这么快就睡下了?”
月栀腼腆笑笑,“你还不知道她?一醒了就闹,一吃饱就困,估计也就小睡一会,睡足了又要起来闹腾。”
“过来暖暖吧,趁孩子睡着,你也松快松快。”苏景昀招呼她坐,特意将她刚才坐的凳子往自己身边拉过来,跟两位客人拉开距离。
梁璋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心虚垂眸。
扶月栀出来的裴瑶则使劲给梁璋使眼色,想给他分享自己在里间看到的景象,奈何这人头低的重,半晌没抬眼看人,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月栀哪晓得的三人之间的暗涌流动,安静的坐回到凳子上,接了苏景昀递来的热茶,小口小口抿着,心情舒畅。
“敢问娘子……”
坐在对面的“张大人”忽然开口,声音有些紧张的沙哑。
月栀忍不住挺直脊背,双手握住茶盏搁在了膝盖上,“大人请说。”
这位张大人似乎很拘谨,坐了这么久,难得听他开口,月栀很好奇他会说些什么,因此听得格外专注。
“方才我与你家长兄交谈了几句,得知娘子有酿酒制茶的好手艺,长兄又懂医术,有此能耐,隐居在小小乡野,岂非屈才?”
闻言,月栀目光闪烁。
她也想过往大一些的地方去,可还忧心裴珩是否暗中依然追捕她的下落,虽然得知了宁安公主病逝的消息,可她总不安,怕一不小心就会被抓回笼子里。
斟酌词句,喃喃道:“家中欠债于人,对方说已不再计较,可他家大业大,万一反悔找来,祸及子女……”
“既然家大业大,必然金口玉言,娘子实在不必为此忧心。”
梁璋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努力想要为她抚平不安。
“再者,我身为地方父母官,自然要庇护一方百姓,若那人真出尔反尔找上门来,我必会为你撑腰。”
月栀感谢的笑笑,又听他语气从激烈变得平稳,转开话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