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天边染上暮色时,一声几乎用尽全力的嘶哑呼喊落定,婴儿嘹亮的啼哭划破了小屋内的紧张气氛。
还不等众人缓口气,接生婆又惊又喜地叫起来:“还有一个!娘子再使使劲,是双生子!”
又是一阵艰难的挣扎……
第二声响亮的啼哭响起,天已经黑透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娘子,您生了一对龙凤胎。”
婳春喜极而泣,手忙脚乱地和接生婆们一起清理两个浑身通红、皱巴巴的小家伙。
苏景昀在门外也听到了动静,抹了抹额头的汗,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边接生婆收拾好月栀身上的狼狈,给她盖好被子,把放在外间炭火边温着的止血药端了过来,给她喂下。
月栀已经完全脱力,身子都支不起来,只能听着耳边的小心叮嘱,小口小口的抿下汤药,因为失血而发凉的身子渐渐暖起来。
“我在这村里接生十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接生到龙凤胎。”
“娘子真有福,一家子人都疼你呢。”
“娘子如今儿女双全,福气圆满!日后必定是家宅兴旺!””
苏景昀踌躇在外头不好意思进,见接生婆端了空药碗出来,说里头都收拾好了,才迫不及待的进门。
就见两个孩子被柔软的棉布包好,裹进早已准备的襁褓中,放在了精疲力尽的月栀的臂弯中。
她喘着气,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两个柔软的小脸蛋。
孩子似乎感应到母亲的触摸,发出细微的哼唧声,听到声音,她嘴角微微一笑,又摸向另一边,比起安静的哥哥,小女娃正不安分地动着小胳膊。
月栀的手摸过去,女儿就攥住了她的手指,一小只也老实下来。
感受到那点小小的柔软,巨大的幸福感淹没了她所有的痛苦和疲惫,泪水从眼眶滑落,混合着汗水从脸颊落下,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温柔的笑。
眼见此景,苏景昀也很想哭。
他和月栀一样没有家人依靠,一起逃离那森严可怖的皇宫,获得了自由,一家三口过着安静的生活,如今又多了两个小家伙。
“苏大哥,别愣在那儿呀,过来帮我给姐姐擦擦汗。”
婳春的呼唤让他从感慨中回神,忙去接了热棉布,到月栀身边。
婳春在身上胡乱抹了抹手上的水渍,从衣裳里摸出碎银子来,拿给三个接生婆。
接生婆一瞧,竟是每人一两银子!
“这太多了,我寻常去别人家接生,就拿一二十个铜钱,再给点粮食什么的就够了,哪用得着这么多。”
“对对,用不着这么多钱,姑娘别破费,你家还有一双龙凤胎要养呢。”
婳春止住三人的推拒,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的月栀,得她眼神示意,道,“这是娘子的意思,今日辛苦你们忙了一整天,帮我家娘子成功生下龙凤胎,一点银子,给婶子大娘们添添福气。”
三个接生婆也觉得这是喜气,开开心心接了银子,陆续离去。
婳春送人出门,回来关紧房门,将飘雪的严寒挡在屋外,搓了搓手,走进里间。
欢喜又好奇的问:“一下生两个,是累人也是不可多得的福气,娘子可想好了两个孩子的名字?”
月栀躺在床上,歪过头轻轻用脸颊贴了贴两个孩子的襁褓,声音虚弱又温柔。
“哥哥叫晏清,妹妹叫云喜……只盼他们能如水如云,清澈自在,一生平安顺遂,再无纷扰……”
婳春坐回到床边,守着母子三人,与坐在床头的苏景昀对视一眼,轻松一笑。
窗外,鹅毛大雪纷纷落下。
屋内,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小小的人是那么柔软金贵,像寒冬里隐藏在大雪下的嫩芽,蕴含着无限生机。
*
冬去春来,夏雨秋霜。
转眼又是一年入冬。
沉寂已久的京城官场被一则消息乍起惊雷——梁家二公子回京了!
自去年开春不久“驸马失踪”一事后,梁璋销声匿迹整整一年零八个月,直到今年入冬十月份才再次露面。
人人都以为他已经被贼人所害,没想到他不仅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还立下大功。
在他失踪的一年半的多时间里,是被皇上派去密查盐道,如今差事办得漂亮,以巡盐御史的官职回京,不但肃清了盐道,还给国库追回了大笔亏空。
众人向梁府内道喜,谈及宁安公主不幸病逝之事,作为家主的梁穆泽借此机会主动提及。
“皇上早已在公主病逝之前,就已经御赐我家二郎与公主和离,如今公主的尸身葬在皇陵,我梁家不敢高攀,唯有敬意,还请各位来宾,不要提及公主病故之事,以示对皇家的敬重。”
有他言明,宾客自不敢再说,只在心中惋惜一对有情人阴差阳错,以至阴阳两隔,实在可惜。
虽不明白皇上为何要赐二人和离,但圣意难测,谁也不敢多嘴,只是看向梁璋的目光里,不免多了几分同情。
梁璋回京后的第二天,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他。
他风尘仆仆,面容比离京时清瘦许多,肤色黑了些,眼神却更加沉静锐利,带着一种历经风霜的沉稳气度。
往日的如竹君子,如今已如松柏,不惧寒风敲打,自有一番坚韧。
他恭敬地下跪行礼,“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裴珩坐在书案后,神情亦有深意。
“爱卿平身。”声音不露情绪,“此次巡盐你做得很好,为朕分忧,为国除弊,一年半未归家,辛苦你了。”
“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二人一个扫平朝野,已是无所忌惮,掌大权定天下的威武帝王;一个是心有沉淀的清廉能臣,知忠君爱国,更知百姓疾苦。
彼此不必说废话,裴珩直言,“你立下大功,朕当赏,六部三省之中随你挑选,朕许你一个三品官职,日后前程,自有造化。”
这是极高的许诺,几乎是直接将他推向了权力核心的边缘,只需再进一步,便是心腹重臣,可进内阁。
裴珩沉默片刻,并未即刻应答。
回京后,他听闻了公主府的惨事,一场大火后,宁安公主救治不成,病逝,那个温婉柔善、眼盲心慈的女子,竟去得如此仓促。
令他疑心的是,公主曾进宫养胎数月,从宫中回公主府住了没两天,府里便起了火……他知道皇帝与公主不/伦的关系,皇家秘辛深似海,他不敢多想,更不能问。
悲伤和疑惑只能压在心底,化作一片沉重的暗伤。
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从江东到江南,看透了地方官场积弊,深知皇帝能稳住京城,靠兵力镇压四方,可皇帝的手伸不到那么远的地方。
留在京中是为皇帝的内阁锦上添花,也绕不开众人对他和公主短暂姻缘的议论。
梁璋深吸一口气,额头磕地。
“皇上隆恩,微臣感激不尽。然臣才疏学浅,恐难当六部三省重任。此番在外,见地方民生多艰,臣愿为皇上牧守一方,安抚百姓,以报皇上知遇之恩。”
裴珩微微挑眉,这选择有些意外:“那你想去何处?”
“臣巡盐时曾途经青州,青州地广人稀,临近离州,颇有潜力。臣愿请旨前往任职,必竭尽全力,为皇上经营好青州,使其成为朝廷的坚实屏障。”
一番话倒与裴珩的心思不谋而合,京城上下他已整顿肃清,下一步便要修理地方的王侯,首当其冲是他的六叔。
六王爷所在的离州甚是富庶,笼络了数不清的豪绅,压的临近州府穷困至今。
梁璋有心去青州作为一番,不止能发展民生,更能为他留意离州的动向,牵制六王爷。
他不想再论梁璋是否还在意与月栀之间的姻缘,只做帝王的判断,准了他的请奏。
“朕任命你为青州知府,望你莫负朕之重望。”
“谢主隆恩!臣定当竭尽全力!”
二人默契的谁都未提及已经“病故”的月栀,只尽君臣的本分。
凄凉冬夜,孤枕难眠时,心里想的却是同一个人。
梁璋快接到了吏部下达的任命书,在家中小住两月,看哥嫂和小侄儿一家三口和美,心中有所羡慕,难免酸涩。
年前一夜,父亲将他叫去促膝长谈,话里话外,无非是劝他想开些。
“皇上往日年轻冲动些,经过这些事,人已经成熟了很多,如今予你实权官职,显然是有重用之意。”
“青州虽远,却是实打实的一方大员,正好施展抱负,咱家承蒙皇恩,才有如今的富贵荣耀,届时你身在地方,不要忘记皇恩浩荡,身为臣子,忠心方得长久。”
“你娘盼着你归京,想给你说个好人家的姑娘,可惜你不能在京久留,姻缘之事就顺随天意吧,爹不盼你忘却往日情意,只希望你想开些。”
梁璋老实听着,重重点头。
今年腊月,梁家人口齐全,过了一个团团圆圆的年。
年后,梁璋收拾好行李,带着家仆和随行的属官,启程前往青州。
方出城门,身后传来马蹄的嗒嗒声。
回头望去,是四公主裴瑶。
过去巡盐路上,她奉皇命带侍卫沿途护卫,出力不少。如今差事已了,还未出正月,她不在公主府,却来了这儿。
“月栀去了,皇上整日繁忙政务,旁人又不爱理会一个寡妇,待在京城实在无趣。犹记青州山水不错,我想去散散心,说不定还能帮梁大人挡挡煞气。”
说去游山玩水,身后的贴身侍卫却已经出卖了她,梁璋无奈一笑。
裴瑶咳咳解释:“他们是皇上非要塞给我的,说是跟在我身边做事做惯了,就送给我做护卫,多些历练,他一番好意,我怎好拒绝。”
“这一路,就劳烦裴大人了。”梁璋微笑应下,二人二骑并肩,同向东南而行。
轻装简行,快马加鞭,半个月后,行至邳州边境。
“大人,沿着这条官道再往前走个两天就进青州了。”
时值正月中旬,天气依旧寒冷。
一行人急着赶路,本想进入青州后再好好休息,没想到这日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郊野,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风也渐大,前路变得模糊难辨。
探路的侍卫来报:“两位大人,今头的路怕是不好走,那山脚下有个村子,不如去暂避片刻,等雪小些再赶路?”
梁璋与裴瑶对视一眼,点头同意。
一行人不欲惊扰村中人,挑了一座距离村口较近的小院,土墙灰瓦,炊烟袅袅,在风雪里显得格外温暖。
侍卫上前叩门,“家中可有人?我等是路过的行人,偶遇暴雪难以行路,可否容我等进院暂避风雪?”
片刻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男子探出身来,虽然下着大雪看不清对方的脸,但看他们一行人衣着不凡,又有侍卫跟随,心知是贵人,虽有迟疑,还是客气地将他们请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