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娘子的一身本领须得用武之地,家中孩子总要长大,日后总得读书识字,谋取出路,困于乡间,并非长久之计。”
这倒戳中了月栀的隐忧,两个孩子都快满周岁了,吃穿用度,谋算前程,她作为母亲,不能不提前做打算。
轻轻点头,“大人说的甚是。”
苏景昀在一旁听着,暗自皱眉,觉得梁璋言语间有所图谋,试图阻拦,却被坐在对面的裴瑶盯住,无法开口。
梁璋语气诚恳,劝说:“青州城不比京城繁华,却也百业待兴,娘子若是有意,待到了青州,或可在城中寻个安身立命的营生,总好过在此辛苦耕种,看天吃饭。届时若有难处,也可……也可来州府衙门寻个方便,我既为官,自当为百姓考量。”
这番说辞实在令人心动。
月栀早先也有进青州城的打算,毕竟旧友就在青州,且平日里要照顾两个孩子,实在没什么赚钱的精力,守在此地坐吃山空也不好。
心中亦称赞这位张大人,不愧是被皇帝重用,肃清盐道的廉洁能臣,能将普通人的困苦看在眼中,真是难得。
今日得幸碰到他们,也是她的幸运。
她站起身,对二人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如此……便多谢大人好意了,妾身感激不尽。”
梁璋想去扶她,被裴瑶抢先,“娘子不必客气,这是他该做的。”
外面的风雪渐渐小了些。
裴瑶怕停留太久节外生枝,借此机会,忙道:“雪似乎小了,我等还需赶路,不便再打扰。”
说着,暗暗催促梁璋,手都抓到他肩膀上了,恨不得将人即刻揪起来。
梁璋缓缓起身,眼神不舍的落在月栀身上,忍住眼底的泪光,哑声道:“娘子保重,日后青州城中再见,张某当请娘子用席,以谢今日收留之恩。”
“两位大人客气了。”月栀礼貌回。
彼此道别后,梁璋一行人出院上马,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入渐歇的风雪中,继续赶路。
裴瑶稍稍让身后人拉开距离,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单独同他说:“你可知我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什么?”梁璋骑在马上,回头望去,那小院炊烟袅袅,温暖而平静。
裴瑶骑马靠近他,捏住他的胳膊,强迫他把身子转了回来,表情认真,“她怀里抱着个女儿,里间床上躺着睡着的侍女和一个男孩,月栀生的是双胞胎!还是龙凤胎!你不为她高兴吗?”
梁璋脸色凝重,眼神忧伤。
裴瑶很快反应过来,她在京中最后一次见梁璋,和月栀怀孕的时日根本对不上。
其实巡盐路上,她一直不知道梁璋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安州的小小通判,直到年前回京才得知他就是梁家的二公子,月栀曾经的驸马。
“对不住……我不知道你们……”她有些语无伦次。
看这样子,梁璋似乎早就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可他看到月栀时的表情,明显是旧情难忘,只能安慰他。
“往事不论,如今还能再见,便是上天垂怜,说明你们缘分未尽,总还有机会的。”
听到这儿,梁璋失落的面孔上浮现薄红,肯定的点了点头。
至于孩子是谁的,裴瑶没再追问。
管那么多呢,反正都是月栀的孩子,又可爱又乖巧,有没有爹在身边,都一样是惹人喜爱的好孩子。
马蹄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的印记,向远处奔腾而去。
*
那之后,月栀认真思考了两天。
心想:她不该被过去困住,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她也会老去,与其担心帝王未尽的执念,不如想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放手去做,时间会给予答案。
于是,在村中过完年,她同婳春和苏景昀商议,搬去青州:一来,她有朋友在那里,二来,青州新上任的知府是个好人,到那里能得他庇护,能得不少便利。
“再者,我答应过婳春,要给她许一个好人家,城中人口多,好儿郎也不少,不能叫她好好一个姑娘,耽误在乡野里。”
婳春羞的脸红,苏景昀不置可否。
三人无家无业,是彼此依靠信任着成了一个家,家中的主心骨是月栀,两人自然都听她的。
正月化了一场雪后,苏景昀为她拆掉了脸上的布条,一家人收拾好行李,将租住的宅院钥匙还给村长,坐上马车,从邳州赶往青州。
月栀想留更多钱买个好铺面,进城后将存放了一年的酒,共十坛,拿去酒楼卖了,得钱二十两。
因不熟悉城中铺面位置的好坏,就先租了一处宽敞的宅子,慢慢摸索,挑选铺面,等做起生意赚到了钱,再换更大的宅子。
重见光明,她气血十足,有的是精力,在家里酿果酒,炒花茶,跟婳春一起做点心,盘算着开个点心铺子。
院子里每日都飘出悠悠香气。
孩子哭笑玩闹,两个女子轻言细语,外出行医的男人面露疲惫,回家见满院灯火,心中深感慰藉。
冬末的严寒消散在初春的暖阳中,湛蓝的天空下,铺开一幅春景。
万物复苏,春风拂过偌大的余宅,晃动紧闭的门窗,吹进妇人惆怅的心底。
崔香兰对着一桌饭菜发怔,食不下咽。
夫君已经三天没有归家,她默许他纳了六房姨娘,还是拢不住他的心。
见她吃不下东西,陪嫁丫鬟心里发急,将自己从酒楼买回来的甜酒拆开,倒了一碗给她。
“夫人,您好歹用些,这是醉仙楼新上的甜酒,总共十坛,人人都说好喝,奴婢特意去买了一坛来,您尝尝?”
崔香兰无心用饭,勉强接过酒杯。
酒液入喉的刹那,她猛地顿住,眼眶倏地红了,这清甜的滋味,与她还未出阁前,在公主府里与公主把酒言欢时喝到的果酒味道是那么相似。
“这酒……这酒是公主酿的!”
丫鬟疑惑,看看手中不起眼的酒坛。
崔香兰匆忙起身,“快去醉仙楼,问这酒是哪来的!”
今日天暖,月栀在院子的太阳地里铺了一层旧布,又铺上一层褥子,将两个孩子放在上头,把自己缝的布偶给他们,两个孩子就自己玩起来了。
她坐在孩子们身边,正盘算着手里剩下的银两够租个多大的铺面,忽听门外有车马声停下,继而敲门声响起。
走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锦衣妇人,云鬓微乱,气喘吁吁,正瞪大眼睛望着她。
两人对视片刻,几乎同时叫出声。
“月栀!”
“香兰!”
下一瞬,两人便紧紧抱在了一起,眼泪夺眶而出,谁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抱着对方又哭又笑。
进了院子,月栀煮上自己炒的花茶,拉她在桌边坐下,看两个小孩在褥子上自己玩,视线又回到彼此身上。
“先前收到你的信,我一直提不起精神回信,没想到你竟来了青州!当初京城一别,还以为此生没有机会再见,没想到比起京中的亲眷,家中的丈夫,还是你最挂念我。”
崔香兰语带哽咽,没再说下去。
月栀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也是巧了,我本想在那村里躲个三五年,但因缘际会,还是来了这儿,虽然人生地不熟,但有两个孩子陪着我,总不会太寂寞。”
崔香兰看了一眼那两个小娃娃,眉眼像极了她在公主府新婚夜意外撞见的那人。
“是……他的?”
月栀点点头,神色平静:“我都放下了,如今我只想把孩子拉扯大,再开个点心铺子,日子总能过下去。”
温暖的阳光从屋檐上洒下,眼中所见,天空澄澈清明,偶有飞鸟掠过,自由无垠,一呼一吸间皆是踏实的舒坦。
她看向好友,一身华服却难掩憔悴的模样,“别说我了,你呢?你在信中说夫君对你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问,崔香兰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下来,抹着泪说起。
起先嫁到这里,余绍看她有公主的人和赠礼撑腰,没敢慢怠她,便是对旁的女子有心思,也没闹到她面前,她就当不知道。
直到宁安公主病逝的消息传来,余绍像变了个人似的,大模大样往府里纳姨娘,一年时间不到,就纳了六个。
只是宠爱姨娘就罢了,半年前,余绍生意上的伙伴因病亡故,她过去帮忙操办白事,竟撞见余绍和那人的遗孀在灵前不清不楚,堂而皇之的算计她的正妻之位和嫁妆。
她只当他们是背后耍心眼,没想到那女子竟大摇大摆的住进了余家隔壁的院子,几次借着串门的由头来她面前耀武扬威,摆明了要把她挤兑走。
“他们真是欺人太甚,若不是数月前收到你的信,我真想拿一把刀,把那对狗男女宰了,再自刎了事。”
月栀听得心酸,伸手抱住她。
崔香兰伏在她肩上,泣不成声:“月栀,我有时真羡慕你,有胆量说走就走,我也想逃出余家,可我还能去哪儿呢?”
好好的一个女儿家,没有娘家撑腰,嫁了个有富无德的人家,被欺负成这样。
月栀义愤填膺,“你就这么走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们?”
崔香兰抽抽鼻子,“那些嫁妆都记在官册里,只要我不点头,他们谁也别想抢走。”
“你夫君这般脾气,他那些姨娘对他可有真心?”
崔香兰摇头,擦去了眼泪,“说来不怕你笑话,他那人拈花惹草惯了,身子早就不济了,夜里不但用药,还有些羞于启齿的癖好,姨娘们也都烦他呢,倒是那寡妇风流大胆的很,同他破锅配烂盖,天生一对。”
说着自己都气笑了,“我怎么就跟这样的混蛋搅在一块儿了呢。”
月栀温声安抚,“你信中写的不详实,我还不知你吃了这样多的苦,既到此地,我怎能放着你不管,你先缓缓伤心,你家的事,咱们从长计议。”
“嗯。”崔香兰点点头。
春光明媚,两人喝着花茶,渐渐抚平了心绪,看着阳光里的孩子,心中温暖。
第62章
阳春三月, 遥远海岸线上吹来的湿润暖风涌入青州城。
余宅内,崔香兰清早起来,叫了六房的姨娘们一起吃早饭, 热闹过后,叫人套了马车, 准备出门。
人还没出宅门,住在隔壁的赵媚儿就扭着水蛇腰踏上台阶来, 迎面见了门里走出来的崔香兰,面上得意, 挺起丰满的胸膛,如丝的媚眼一挑。
“哟, 余夫人这是去哪儿啊?莫不是知道我今日要上门, 听到点风声就被吓跑了吧?”
崔香兰瞥她一眼,心想自己前几个月是怎么会为了这对狗男女闹得要死要活呢, 定是待在这余宅里, 把脑子都憋坏了。
如今她和月栀合伙开的铺子生意正旺, 这会儿忙着去铺子里盘账呢,哪有闲空搭理这风流寡妇的挑衅。
“赵娘子若真有本事,就让余绍纳你进门,反正余府后宅里的姨娘多的很, 娘子来也热闹,省得孤孤单单住在隔壁, 余绍两边跑来跑去, 也不嫌累的慌。”
她摆了摆手, 径直往府门外停来的马车上走去,没再理会赵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