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承诺回宫后会带给他的荷花,早已经送入了他的皇宫,早在岁月的尘埃里失了颜色,无人知晓。
裴珩眼眶湿润,伸手捏起荷花时,眼泪断了线似的流下,让他几近崩溃。
荷花之下,露出一纸红笺。
两人互和情诗时,她便是用的此笺,裴珩瞳孔骤缩,呼吸停滞,放下荷花,将那折叠的红笺取出来,缓缓展开。
因眼盲而笨拙粗糙的字迹,一笔一画勾勒出决绝的语句,刺得他双眼生痛。
“假凤虚凰,恩情俱断。”
“此身归还天地间,勿寻勿念不相见。”
她都知道了,她恨他……宁愿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也不想再听他假言假语的辩解,她走时该有多么绝望?他还以为找到她,就还能挽回……
一股腥甜猛地冲喉而出,鲜红的血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染红了信笺,将那如血般低落的字迹浸染得模糊不清,狰狞可怖。
“咳!咳咳……咳咳!!”
他死死攥紧那张红笺,掌心撑着箱沿,缓缓跪倒在地上,咳嗽间,鲜血大口大口的从口中涌出,落在屋中的地毯上,溅在箱中的喜服上。
裴珩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混合着血水,滚烫地划过他的脸颊。
眼中模糊,过往种种碎了一地。
寂静的宫墙吞没了所有的痛心和泪水,像一座鲜血滋养起来的怪物,折磨着它一代又一代的主人,人心越凉,朱墙越红,高高玉阶上的龙椅始终闪耀着金色光辉。
少年人的真心赤诚,终究被权力的任性沾染,风暴过后,只剩下破碎的喘息和绝望的呜咽,在空荡的殿宇里低低回荡。
第60章
裴珩几乎找不到能纪念她的东西。
旧衣绣帕被烧, 带进景和斋中的衣物被她出宫时悄无声息的带走,在那场大火中烧尽,唯余冰冷的金饰, 是她从不爱戴的。
他独自坐在景和斋的软榻上,一遍遍摸索着一方鸳鸯戏水的红盖头, 是她曾期盼着孩儿出生时,为孩子添喜气的物件, 也是两人一段孽缘至今,唯一还能用来怀念的物件。
盖头上一双鸳鸯交/颈缠绵, 栩栩如生,却是物是人非。
他自以为是的将她拢在掌心, 用扭曲的满足和卑劣的欢喜填满内心, 在失去她后,就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思念。
盛夏季节, 京城下起了暴雨。
殿外风雨呼啸, 满天乌云仿佛要塌下来, 像他摇摇欲坠犹的神志,心底是无尽的哀鸣。
裴珩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胸腔里那点气,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重的钝痛, 常常神思一动,身子便被翻涌的毒性搅的死去活来。
因着年轻, 腕上颈上的血管还能撑一阵子, 脸上细小的血管却崩开了好几回, 雪白的皮肤下渗出花瓣一样的梅红,有时短暂睡醒睁开眼睛,眼白都被血色染红了。
太医院上下战战兢兢, 用了无数好药,却无人能解千丝引的毒性,只能勉强给他吊着精神,不叫他心神崩溃。
可毒性久久不退,裴珩的病一日重过一日,起先还能起身批奏折,暴雨过后,就卧病在床,一日难得说上只言片语,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红盖头,低声呢喃。
“都是朕的报应。”
伺候的宫人无人敢应,无人敢听。
皇帝病体渐重,朝野上下都慌乱不安,京中甚至传出些大逆不道的言论。
——当今皇上也如先帝那般患上了头痛病,性情大变,无心理政,皇帝不置后宫,膝下连个儿女都没有,若哪日龙驭殡天,只恐天下要乱。
传言还没闹大到裴珩耳中,就有一人先来了太极殿求见。
进宝躬身进来,小心翼翼:“皇上,大理寺卿梁大人在外求见。”
梁穆泽,梁修和梁璋的父亲,两朝元老,也是裴珩颇为看重的重臣之一。
裴珩眼皮颤了颤,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愧疚,沉默良久才道:“宣。”
梁穆泽走了进来,步伐沉稳,一身官袍整肃,年过五十,须发仍旧乌黑,眼神苍劲有力,行至榻前,并未多看皇帝病容,只依礼参拜,声音沉如松石。
“老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免礼。”裴珩声音虚弱,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梁卿有何事?”
自己做的荒唐事,梁穆泽几乎都知晓,他对梁家一干忠臣有重用之意,为着夺走月栀,将梁璋远调又伪造失踪的流言,终究对梁家不利。
梁穆泽静立,“老臣听闻皇上龙体欠安,特来探望……恕臣直言,皇上之疾是起于五脏内腑,非金石之药可医,心结不解,岂能好转。”
裴珩闭上眼,唇角扯出一抹苦笑,“这是朕该受的报应,何人能解?”
“皇上。”梁穆泽跪到龙床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智慧,“您还年轻,不过弱冠之年,已掌天下权柄,可世间事,岂能尽如人意?尤其是儿女私情,两心相知,最是强求不得,越是执着,越是如握沙于掌,徒劳无功。”
这些日子,哪有人敢在他面前提此事,梁穆泽大胆开口,年轻的帝王就像被扒开伤口的猛兽,猛的睁大眼,眼底布满血丝。
“朕何曾强求,朕只是不能没有她!像你这般亲缘美满,一世顺遂的人怎会懂朕对她的心意?”
“可您已经失去她了。”梁穆泽语调平静,作为局外人,残酷的点破了少年人执拗的痴狂,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私。
“臣知道皇上心有执念,当初先帝和新皇后对您的确疏于照顾,但那都已经过去了,您如今是天子,肩负天下,大周国境内的一切都是您的,难道您要因为公主的离去而放弃这一切吗?”
“难道公主想看到您现在这样?”
“您已赐了小儿与公主和离,臣本不该多言,但臣不得不说,公主不喜您的掌控与欺骗,离开是她的选择,而您是一国之君,万民安乐、河清海晏才是您的首要职责。”
“若因一己情愫沉湎伤痛,损及龙体,荒废朝政,岂不是本末倒置?您留不住公主,也要辜负大周的百姓吗?”
字字句句,敲在皇帝的心上。
梁穆泽看着他神色挣扎,并未住口,毕竟此事知晓内情的人不多,他不来劝,还有谁能劝,总不能眼看着皇帝萎靡不振,朝局生乱。
“臣说不知轻重的话,皇上真念着公主,就该放她自由。若情深难舍,不如将这情意寄予山河,做一盛世明君,开创太平,让公主在大周的国土之上,无论身在何方,皆能安居乐业,自在无忧,便是您能给她最好的归宿。”
让她……自由地活在他的江山里?
“是啊,她只想要一份安稳,是朕昏了头,偏要给她朕觉得好的东西……”
无论是金银、公主的尊位,还是他所谓的真心,于她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废物。
“放她自由……她想要自由……”
裴珩喃喃自语,晦暗的眼底透进一点微光。
心头剧烈的绞痛渐渐平息,转为一种深沉的钝痛,他深吸一口气,如释重负的吐了出来,又自嘲似的笑了两声。
他依旧虚弱,但那灭顶的绝望和自毁的冲动却慢慢褪去了,只是呆呆的望着帐顶,沉默许久,久到身边人都以为他再度昏睡过去。
终于,他缓慢地转过头,看向一直静候的梁穆泽,疲惫的声音多了一丝清明:“多谢爱卿开解,朕明白了。”
枝头的鲜花,就让它开在那里。
花间的蝴蝶,任它随风起舞。
叶绿枯黄,花开花落,皆有其自己的规律,人心更是如此,岂能为他一个人的执念扭转。
在一声声舒展的叹息中,裴珩久违的回想起很多年前,还未懂男女之情的他,并不明白自己对月栀的感情,只觉:她笑了,天地才明亮,她自在,世间才开阔。
那时没有这般纠葛的孽缘,两人未彼此着想,无论是身还是心都靠的那样近。
真心爱一个人,未必要攥在手心。
许多天后,他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浮动的云影,忽然觉得,天大地大,何必非要将她困在身边。
他真心爱月栀,便给她想要的自由和安稳,至于他,曾偷得那半年属于自己的夫妻恩爱,甜蜜欢喜,已经足够了。
风吹云散,各得自在。
这样,也好。
又过几日,久未临朝的皇帝重现议政殿,身形清减许多,眉宇间却恢复了往日的威仪。
不久后,一道哀诏自宫中传出,昭告天下:宁安公主,因病薨逝。
公主府内停灵举哀,素缟漫天。
自此之后,帝王再未提起那位曾经备受恩宠的宁安公主,也未接纳任何选秀和地方王侯敬献的美人。
在无人得见的深宫内,裴珩守在寂静的景和斋中,望着月栀最后送他的“赠礼”,拭去无声的泪水,沉默了一夜又一夜。
他假装不再想她,期盼此刻的放手能换得她一世安宁。
独自困守暗室,将愧疚不甘深埋心底,让自己的江山成为她可以安然藏身的、最温柔的夜色。
京城的暑气在连绵的秋雨中悄然逝去,宫墙内绿叶染黄,寒意渐浓。
*
四个月后,腊月将至。
茂密山野在北来的寒气中褪色,江东一处村落中,河面上升起的薄雾终日不散。
刚过午后,天色变得阴沉,河上结起了薄冰,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远处山峦和近处田野都蒙上了一层素白,村中田舍内飘出袅袅炊烟。
一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院里,身着布衣的男人在灶房里忙活,一个灶上烧着热水,另一个灶上熬着药,穿过院子进堂屋去瞧,听门帘闪动的里间传出妇人难以忍耐的痛呼声,他急的踱步。
婳春端着一盆热水从里间出来,见他慌张的搓手,忙催,“苏大哥,给娘子煮的药可好了?她出了好些血,得喝药止一止啊。”
“药已经好了,要等孩子落地才能喝,我这就端过来先凉着。”苏景昀匆匆出去,紧张又焦急。
堂屋里间内烧着两盆炭火,将屋子烧得暖烘烘的,里外三个接生婆在帮着接生。
月栀躺在床上,身下垫着干净的旧棉褥,身上盖着稍薄一点的被子,一只手被接生婆攥住使劲儿,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嘴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
一阵紧过一阵的宫缩带来难以言喻的剧痛,她死死攥着接生婆的手,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呻吟。
“娘子使劲儿,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
下头的接生婆双手托住了孩子,另一个接生婆拿起用热水烫过的剪子,随时准备。
月栀感觉自己快要痛死了,眼前一片黑,只能听着接生婆的话,一次次用力,忍着近乎撕裂的疼痛,身体都在打颤。
苏景昀把药端进了堂屋,隔着门帘听里面的动静,眉头紧锁,不时问一问出来换水的接生婆,月栀情况如何。
婳春端了热水进去,拧了温热的棉布给月栀擦汗,瞧她疼的脸上失了血色,下身一片血红,心中慌乱,却强作镇定,安慰她。
“娘子再加把劲儿,就快好了。”
“娘子胎养的好,一定不会有事的。”
屋里一团忙乱,从下午到傍晚,雪渐渐下得大了,窗外一片寂静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