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只手紧紧抓着婳春的衣角,另一只手竟握着一把匕首,颤抖地横在身前,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眼见此景,段云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记忆里的公主,安静、温柔,像冬日的雪一样脆弱易碎,又像春日初开的花苞那般柔软,惹人怜爱,哪怕眼盲,也总是待人温和,脸上总是挂着亲切的笑。
此刻,她却像被逼入绝境的幼兽,惊惶恐惧,甚至有种即便玉石俱焚,也不会同他回京的决绝。
他都看懂了……
所谓公主接受了皇上,不过是皇上一手造就的假象,公主如今知道了真相,哪里还会重新回到禁锢自己的牢笼中。
段云廷想起自己半年前说笑似的打趣皇帝,“皇上何不娶了公主?”
当时以为是促成一对姻缘,为主分忧,不曾想一句半真半假的戏言,毁了宁安公主平静的生活,造就了两人之间的悲剧。
他几乎能想象到皇帝此刻的崩溃疯狂,若不是当初那句混账话,皇上或许不会对公主生出妄念,他们之间还能保持着那份难得的亲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闹得两相难看,分崩离析……
段云廷深感内疚,沉默片刻后,眼神复杂地看了月栀最后一眼,然后,放下了车帘。
他转过身,对着手下士兵厉声道:“里面没有可疑人员,搜仔细了,继续往前追!不要放过任何可疑车辆!”
军士们虽有些疑惑,但将军的命令不容置疑,纷纷收刀上马。
段云廷侧过身,压低声音,对马车里说,“往南边的小路走,那边刚刚巡防过……此日一别,万望珍重。”
片刻,马车里传出一声微弱的道谢。
“多谢将军。”
段云廷舒了口气,翻身上马,最后瞥了一眼那马车,带着大队人马,朝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调转方向的马车里,月栀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匕首“哐当”一声掉在车板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恐惧褪去后,是一种久违的,近乎新生的清醒。
婳春和苏景昀也松了口气,不敢耽搁,立刻驾着马车驶向了南边的小路。
天地辽阔,夜风清凉。
马车碾着月光南去,消失在葱郁林中。
*
三日后,议政殿上龙椅冰冷。
皇帝的毒发作得频繁猛烈,几度呼吸不畅,在得知搜寻无果后,更是晕厥在了太极殿中,汤药一碗碗饮下,收效甚微,只能激起他更痛苦的嘶吼。
心口日夜绞痛,眼前时常发黑,就连处理政事也暴躁难安,一点风吹草动就惹了他不快,用膳食瞥见一道公主喜欢吃的菜,就愤怒的甩了筷子,一口也不肯下咽了。
太医们战战兢兢,劝静养,忌忧怒。
可裴珩哪能听得进去,只要闭上眼,就是公主府的那场大火,将他此生仅剩的幸福都烧得一干二净。
难道月栀不爱他了?
她待他最好,从来都选择他,什么都依他,如今怎么舍得丢下他一个人?
拖着每况愈下的身体撑了七日,他终于等不下去了,朝政一应推给刚刚组建不久的内阁,他执意离京,亲自去寻找月栀的踪迹。
他坚信,其他人找不到她,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用心去找,只要他去,与她心有灵犀,一定能找到她……
没有月栀在身边,皇城和囚笼有什么分别,他不会重复父皇孤独终老的悲剧,他清晰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管月栀是为了什么原因逃跑,他都必须找到她。
心中有了奔头,千丝引的毒性稍减。
快马加鞭,半个月后抵达燕京,回到了两人住过的小院。
家中门庭依旧,里面空空如也,地面的砖缝里生出了杂草,窗户纸也泛旧了,身着玄衣的青年孤身一人站在庭院中央,看着落灰的窗台,眼前浮现过往的景象。
记忆里的人不在身边,连那些珍贵的画面都在脑海里模糊了。
他喉咙嘶哑,心头堵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房子空了,他人也跟着空了。
绕道去望山村,邻居王家人已经搬走,两人住过的院子在他们走后,被分给了新来的村民,院墙加高,大门涂了新漆,院里传来孩童玩耍的欢笑声。
裴珩透过门缝看里面一片祥和,不由心生羡慕。
——若当时没有从军,若他早早明白自己对月栀的心意,向她求娶,兴许两个人的孩子也这么大了,如此一家和乐,哪里还会去求旁的。
他身形憔悴,从门口退出来,身旁程远小心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谨慎劝解:“公子,您忧心太过了,这样天南海北的找,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或许公主在凉州还有认识的人?”
自然是有。
裴珩回城,找到已为人母的华青。
彼时暮色西落,华青穿一身紫色素衣,身后背着襁褓婴儿,手里抱着洗衣盆走回家,在家门口看到了往日熟悉的身影。
已经长成男人的青年高大挺拔,一身暗金玄衣立在门前,手中还摩挲着玉白色的扳指,看向她时,眼神探究又深疑,眉宇间的寒气让华青不寒而栗。
她先是一惊,“表哥?你怎么来了?”
将人请进家中小院,为他沏茶倒水,得知月栀怀有身孕,逃离京城的事情后,华青脸色不好,将孩子送进屋里,出了房门就指着他的鼻子骂。
“我当初怎么说的?姐姐她心思纯善,眼睛又看不见,在那吃人的京城里就是个活靶子!你若真为她好,就让她留在燕京,找个安稳人家平淡过一生!你偏不听!非要把她带回去!”
越说越气,眼圈都红了。
“你不是说为了她好吗,你看你把他逼成什么样子了!人不见了,家烧没了,你还有脸来问我?我倒要问问你,你把我姐姐逼到哪里去了?!”
话说的激烈,旁边侍卫试图阻止,“这是当今皇上,姑娘慎言。”
华青冷笑,“皇上?我吃的用的都是我和相公用双手一分分挣的,我的嫁妆是姐姐为我准备的,表哥即便是皇上,我不沾他的光,更不稀罕给他行礼下跪。”
她抹了抹眼泪,“你要真为姐姐好,就放她自由,不要再去追她了。”
话语都像鞭子一样抽在裴珩心上,他哑口无言,匆匆离开。
华青看他倔强难解,追出门来喊他,“表哥,求你别找她了,你饶过她吧,你这样不肯松手,是把她往死里逼!”
裴珩暗自咬牙,停顿片刻,想要辩解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他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可他已经无法停下。
月栀带给他一生中几乎所有的欢喜,如果此生无法再见,那他要如何面对她走后留下的满目疮痍,他就是不能放手。
很快,他辗转去了济州。
人到了张家府宅外,却踌躇不前。
月栀的干娘,也就是他的奶娘,也住在里面,若见面,他要如何诉明来意,难道要告诉奶娘,他哄着月栀与他洞房有了孩子,又逼得她放火逃跑,生死未卜?
最终,只能拍一个不起眼的侍卫乔装身份,悄悄进府去寻,折腾一番,并未找见月栀来过的痕迹。
他像个逃兵,黯然离开。
不肯认命回京,只得在路上写信送往离州,问询裴瑶身边的侍卫,可曾见过裴瑶与宁安公主有过接触。
未到京城,就收到了侍卫的回信,道裴瑶和梁璋正与六王爷周旋,并不知晓与宁安公主有关的事,也并未见过宁安公主出现在离州,一干侍卫、女官皆可作证。
终究是一无所获。
每一次无功而返,都在往他心上扎刀,将他所有的希望都斩断,拖着病体,失魂落魄地踏上了回京的官船。
船行在浩渺江面上,四周空旷无人。
夜幕低垂,盛夏的江风带着水汽吹拂着青年消瘦的脸颊。
他屏退了侍从,独自靠在船舷边,看着江水中破碎摇晃的月光,两岸不断后退的山影,就像看着他不断崩塌、再也无法挽回的人生。
一道道重叠在眼底,最终都化成了月栀的身影。
幼时害羞的依偎在她怀里,偷偷睁开眼看她被烛光照亮的面容;年纪再大些,便觉她娇小柔弱,却有那么大的力量撑起他们的家;她眼盲之后,他发自真心的想要她得到最好的一切,却又亲手,把这片真心踩进了泥里。
她不会一次又一次的顺从他,是他在任性的向她索取无条件的爱。
未曾得到过的父母亲情,兄弟姐妹的和睦爱护,甚至爱人之间的绝对信赖,全都由她弥补了空缺。
可他给她了什么呢?只有欺骗。
“你饶过她吧,你这样不肯松手,是把她往死里逼!”华青直白的话语回荡在耳中,声声质问,叩击着他的良心。
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溢出喉咙,裴珩沿着冰冷的船舷滑坐下来,用掌心捂住自己剧痛不已的心口,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泪湿了满脸。
压抑破碎的哭声混合着江水的呜咽和风的哀鸣从耳边飘过,隐入黑夜。
回程漫长得像一场永无止境的煎熬。
皇帝的病体越发沉重,回到皇宫,如往常一般处理政事,接见大臣,喝着一成不变的苦药,吊着精神。
他嘴角在没了笑意,时常望着虚空发呆,眼神空洞,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原本佩着玉环,如今却空无一物的位置。
玉环早和络子一起被月栀烧掉,他以为那是月栀忘记驸马,选择他的起点,却不想,是两人情谊的终点。
皇帝精神不济,宫中人人自危。
有些年迈的公公嬷嬷,偶尔会提起,当年先帝在废黜太子后的几年里,身体迅速苍老,变得暴躁空洞,渐渐耗尽了精神,一身的气血也被熬干了。
看皇帝近况,众人担心皇上如此,恐是先帝病情的重演。
却见某天晨起,皇帝气色突然好转,像是有了新的盼头,下朝直奔景和斋——
那时月栀让人送进宫的东西众多,单独留了这两个箱子放在景和斋,他本以为是她的私物不好见人,这会儿才想起来,她既然没有回宫的心思,又何必将私物送来。
那里面一定有什么!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景和斋里积着薄薄的灰尘,那两只樟木大箱子安静地搁在角落,上面贴着内务府的封条,无人动过。
裴珩挥挥手,让宫人退到门外,他独自走到箱子前,深吸一口气,撕下封条,打开了箱子。
第一个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耀眼的金银锭子,以及厚厚一叠银票,旁边是一本明细册子,上面清晰记录着何日何事收到白银多少,黄金多少,银票多少。
林林总总,竟有十万两之多。
这是她作为公主,被他册封后攒下的所有家私俸禄赏赐,除了日常府中开销花费,剩下的一分不少,全在这里。
翻到册子的最后一页,有一行娟秀小字,是月栀的口吻,由人代笔。
“妾之所有,皆皇上所赐,今尽数归还。唯昔年做绣娘时,十指辛苦攒下黄金三十两,银票二百两充作路资盘缠,恕妾私心带走,望皇上成全。”
裴珩眼前发黑,勉强稳住呼吸,合上册子,踉跄着扑到第二个箱子前,打开了它。
里面叠放着的,是他身为“驸马”时所穿戴使用的物件,平日的寻常衣袍,大婚时的喜服,她珍藏的另一条玉带,驸马相赠的玉簪,他亲手写下的情诗和梁璋的亲笔混在了一起,全都装在了这里。
叠的一丝不苟的衣物上,有一支已经枯萎的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