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黎熙熙立刻抹了把眼睛,看着桑青筠点头。但还没开口,那种他乡遇故知的酸涩滋味再次涌了上来,差点又哭出来。
“姐姐,有你在宫里我就没那么害怕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桑青筠叹了口气。但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她退后了一步,再次向黎熙熙福身。
不远处候着的公公赶紧迎上来送黎熙熙回宫,二人越走越远,桑青筠依稀听到他说:“您和青筠姑姑难道是旧相识?那奴才可要恭喜您了……”
“公公谨言,方才我只是认错了人而已。我出身民间,怎么会认识宫中得力的女官?公公还是莫要玩笑了。”
……
桑青筠原本明哲保身的态度瞬间因为黎熙熙的入宫而变得不平静起来。
黎熙熙于她而言既是妹妹也是儿时的玩伴,更是她自家世零落以来见到的第一个故人,不可能放任她一人在后宫沉浮。
只是人在后宫,许多事不是那么简单的。
……
钟灵宫与昭纯宫相交处,一名妃色宫裙的年轻女子从黎熙熙那边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
她在暗处看得分明,虽然不认识黎熙熙面前的女子是谁,可看服饰能看出是身份贵重的宫女,且二人似乎十分亲近。
黎熙熙那般蠢笨平庸之人,居然也认识宫中的大宫女,可见凡是能入宫的都有自己的门路,她也不能小瞧了去。
幸好她早已选择投入贵妃门下,有元贵妃提拔,可比讨好区区一个宫人有用多了。
“童小主,不能耽误了入宫的吉时,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
内侍省,下房内。
桑青筠提着木盒走进谭公公的住所,正见他在里头核对宫中的账簿。
白天屋子里阳光好,透过敞开的槛窗落在他跟前的桌子上,明晃晃一片,谭公公看得认真,丝毫没发觉桑青筠来了。
桑青筠笑着说:“公公,我来给你送护膝了。”
屋子里无声无息冒出来一人,谭公公吓了一跳,见是桑青筠,他才故作不悦地板起脸:“怎么又来了,我不是交代你无要事少来内侍省寻我吗?”
“你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一举一动都有人留心。若被人知道了你总是和我相见,将来故意宣扬此事,散播谣言,恐怕你前途不保。”
“在宫里,女子的名声是最要紧的,何况陛下抬举你,你应该猜得出是什么意思。”
桑青筠垂眼,轻轻柔柔地笑起来。
她把木盒打开,从中取出自己缝好的护膝,放到了谭公公跟前的桌子上:“我在后宫只有你一个亲人,岂能不记挂你?你年纪已经大了,凡事得仔细身子,不用操心我。”
“再说了,咱们本来就都是宫里的奴才,我探望你被知道了又如何?宫中岁月长,若没亲眷惦记着,好友扶持着,岂非孤家寡人。”
“至于陛下——”
桑青筠蝶翼般的长睫垂着,看不清里头的情绪:“他是一个好君主。”
“不会是非不分。”
护膝里头缝了药粉,太阳一晒,闻起来有令人心安的淡淡药香,谭公公看着她叹气:“其实你原本可以不和我一样做奴才。”
“多少人一辈子争着抢着想做人上人,呼奴唤婢、锦衣玉食,你就不想?”
桑青筠替他将护膝绑上,摇摇头:“不想。”
“我此生飘零,如今最大的心愿是二十五岁外放出宫去,能买一处舒坦的宅院伺候你养老。春看落花冬看雪,我们父女二人其乐融融,再也不用看任何人脸色。”
第6章
听到桑青筠这么说,谭公公先是一怔,随后眼中慢慢地氤氲出潮意来。
“你……”
有女如此,他如何能不感动。
谭公公张了张嘴,本还想说什么,可看到桑青筠恬淡安静的模样,纵有千百句叮嘱也咽了回去。
她如今已经不是年少无知的孩童,是陛下跟前当红的女官,早已二十二岁了。这个岁数若放在平常人家,已经是能领好一家子的当家主母的年纪了。
但谭二早就把她当女儿来疼,有些话虽知道不必多说,可还是忍不住想说,生怕她行差踏错误了自己:“诸事当心,命永远是最要紧的。”
“我老了,可你还年轻。”
他这么说,便是希望桑青筠凡事先考虑自己,不必考虑他。
可桑青筠静静地坐在床沿,抿着唇不应腔,显然是不愿意。
见状,谭二愈发动容。
宫中真情少,越是如此才越显得难能可贵。
自从那年奉命去邰州采选宫女时救了她,这七八年来二人相依为命,他是眼看着桑青筠从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娃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她少年丧亲,身世凄苦,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也是一个好孩子。
其实谭二从未想过要她回报什么,当初施以援手也只是心软救她一条命,然后又给了她一个出路。
这些年从小小宫女到御前女官,是她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挣来的,他替她感到骄傲,也替她隐隐担忧。
桑青筠少时便是美人坯子,容貌气度更是随着一年年长大而越发不凡,谭二敢说,即使是放在美人遍地的皇宫里,桑青筠都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人。
也正因如此,当初他担忧她孤身一人或有一天沦落青楼,这才给了她一条入宫为婢的路。
不曾想,她的美丽有朝一日会落入陛下眼中。
陛下虽然从不表态也从不勉强,可到底一手将她抬举到如今这个位置上,届时可会愿意放人吗?
谭二不知道。
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而低落起来,似乎再明媚的春光都不能驱散阴霾。
桑青筠不愿意谭公公担忧自己,干脆和他说起今日遇到黎熙熙一事,听闻后,谭公公又喜又忧。
“故人相逢是好事,可你们到底多年不见了,要多当心。”
桑青筠知道什么意思,了然地点点头。
在宫里能坐下好好说会儿话的机会不多,每次来,桑青筠都很珍惜。
今日谭公公不当值,内侍省忙翻了天也没人敢使唤他,他们坐着喝茶闲谈了好长时间,临近中午,桑青筠才提着木盒离开。
临走之前,谭公公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告诉了她,叫她洞察万事,心里有个底细。
这一次的秀女中,有两位格外受重视些。
其中一位是出身官家,乃从三品御史大夫之女徐清容,模样清丽可人,擅长舞技,陛下已经封了正六品贵人,赐居重华宫。
还有一位出身民间,名唤童金枝,封了正八品宝林,赐居昭纯宫。
八人中,徐清容的位分最高,一来就是贵人。而童金枝的位分超乎正常范围,额外进了一位。余下几位的位分都在情理之中。
桑青筠特意打听了黎熙熙的,她被封为从八品充衣,总归比最末等的更衣要好上一些。
-
喧闹的时间很快过去,在各位新小主见过自己宫中的高位后,一众人陆陆续续起身往皇后娘娘所在的凤仪宫去。
秀女尚未入选时只允许在掖庭活动,不得随意离开,所以这算是她们第一次正式好好看看后宫,这个她们将来生活的地方。
一路穿花拂柳,雕栏画栋,皇宫的景色如此精致华丽,自今日起才算是完全展开给这些新人。一想到自己将来或许也能位极高位,风光无限,几位新小主不禁眼底流连,面部含春。
凤仪宫内,皇后早早命人备好了茶水座椅。
阖宫觐见的大日子,后宫嫔妃们都不会来迟,皆赶在吉时前到了凤仪宫。
新人们按着位分高低排成两列,为首是徐贵人等出身官家的贵女,后面四个则出身民间。
吉时到后,她们按着早就教过的规矩一起向皇后行大礼,齐声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抬手示意她们免礼,又表为妃之礼,训诫宫规,这才让她们各自起身,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元贵妃坐在最前头往人群中看,只见这些新人们一张张面孔娇艳欲滴,肌肤吹弹可破,心中不由一阵酸涩。
尤其是看见最前头的徐贵人,心里更是不舒坦。
新秀入宫最高的位分就是贵人。
陛下虽说对此次选秀不甚上心,可徐氏的位分却没敷衍半点。现下亲眼看着这些将来要和她一起侍奉陛下的年轻女孩,难免多想些。
聂贵嫔坐在元贵妃身侧,视线同样落在底下这些新人身上。她虽不像贵妃那般息怒浮于表面,可面上带着笑,眼底却极淡,看不出一丝温度。
除此以外,妍容华和珂贵人也看起来不太爽快,明显不欢迎新人。
皇后端坐在凤位上将这些人的表现都纳入眼底,眼中闪过冷淡的讥诮。
新人入宫之前,后宫一直人少,妃嫔中满打满算就只有元贵妃、裕妃、聂贵嫔、妍容华和珂贵人五个。
是以这些嫔妃们多多少少都能得到陛下的恩宠。虽平时也争风吃醋,偶有矛盾,可陛下的恩惠总能落到每个人的头上,既无不平,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但如今宫里一下子进了八位新人,陛下的恩宠却是有限的,届时势必会有偏向,她们这些旧人当然坐不住。
可皇后的心情却难得不错,新人意味着新局面,这正是她想看到的。
新人们落座后,妍容华酸溜溜的说:“新人们如此年轻貌美,倒是让姐姐们自惭形秽了。只是身为后宫嫔御,相貌固然不可或缺,可德行也是一等一的要紧,本嫔可是听说诸位妹妹们在掖庭学规矩的时候不怎么安分,闹出了好几场事端来。”
“不知道是谁,不妨让本嫔也瞧瞧,看看将来若碰上了是不是连我也要绕着走。”
此话一出,凤仪宫内霎时一片寂静,包括童宝林在内的几位都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可妍容华虽然问话了,她们却是没一个人敢站出来回答,因为一旦站出来便是认下了掖庭闹事的罪责,从一开始就在宫中就难以站不住脚。
面面相觑之时,为首的徐贵人用帕子掩唇,轻声说了句:“不曾想掖庭丑事会传到妍容华耳朵里,可见是咱们之过。”
童宝林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就是这几次事件的参与者。
谁知徐贵人下一句接道:“童宝林,虽说你犯的错嬷嬷已经罚了,可今日阖宫觐见,妍容华都特意问起你,你是不是也该在各位娘娘跟前好好分辨分辨,免得落下个不安分的名头来。”
所有人的视线霎时聚集在了童宝林的身上。
在掖庭她敢作威作福,那也只是因为她们彼时都是秀女,现在已经封位,宫中宫规森严,她怎么敢得罪比位分她高的人?
童宝林背后已经吓出了一身的冷汗,面色也煞白,没想到徐贵人竟然会在今日就这样寻她的麻烦。
徐贵人好狠的心,不过是在掖庭小吵小闹罢了,难道想一进宫就毁了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