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宝林忙起身跪了下去,伏地道:“启禀皇后娘娘,妾身出自民间,不懂宫中的规矩这才闹出了几次笑话,但绝非触及宫规的大事,且当时嬷嬷已经惩处过了。如今既已入选,妾身是万万不敢再造次的,一定谨言慎行,安守本分。”
说罢,她不敢抬头直视皇后,求助似地偷瞥了一眼贵妃。
贵妃柳眉微蹙,不曾想童宝林竟然是这么个张扬的性子,心中难免有些嫌弃。可转念一想,为她所用的人太聪明反而不好,只要够听话,够漂亮就行,不觉眉头又舒展开来。
她温声说:“你出身民间,甫一进宫难免不懂规矩,如今既然入选,定然是规矩学得不差。若把学规矩时候的错拿到现在来说,难免太苛刻些了。”
元贵妃看都不看皇后:“皇后娘娘,您说呢?”
皇后眸底泛冷,只觉得贵妃如此做派,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她不喜贵妃,却不会和贵妃在这个时候计较:“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掖庭的错已经了结,何必再拿出来说。”
“妍容华,你也该大度些,给人知错就改的机会才是。”
贵妃和皇后都这么说,妍容华悻悻地住了口,徐贵人倒是面色如常,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小小风波结束后,皇后说让都散了,殿内的嫔妃才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童宝林急急忙忙走出凤仪宫,站到了无人的柳树下,吓地拿出手帕不停地抚心口。
因着旁边没人,她说话也不太有顾忌:“徐贵人当真是恶毒极了,白长着一副柔弱可欺的样子,佛口蛇心的贱人!”
旁边的随侍宫女春燕忙劝着:“小主快警醒着些,这里人多,难保一会儿有人来呢。”
童宝林知道其中厉害,只骂一句消消火就是了。
谁知黎熙熙鬼鬼祟祟从一边走出来,看着童金枝偷偷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要逃走:“终于轮到你倒霉了,活该!”
童宝林正怕被人听见呢,哪儿想到黎熙熙就在一边,气得追上去骂:“黎熙熙,你别以为我没听见。我收拾不了徐清容我还收拾不了你吗?”
黎熙熙走得快,才不理她说了什么,一溜烟似地从别的路走了。
童宝林今天穿的衣裳行动不便,眼看着黎熙熙走了,气得牙痒痒。
春燕忙说着:“小主快停下来,何苦和黎充衣争呢?她愿作孩子心性您就随她去,难道非和她一样吗?今夜陛下就要点寝了,您不妨想想正经事罢。”
提起点寝,童宝林的脚跟立刻钉在了地面,气性也收了,转身道:“你说得对,我进宫就是要得宠的,谁也不能妨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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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内侍省出来以后,桑青筠没急着回下房,而是找了个清净无人的地方坐了一会儿。
御前的活计虽然清闲,可劳累的是心神,她总时刻紧绷着。难得有一天只属于自己,她不想太早回去,也不想赵瑜烟总是试探自己。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下午,起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晚霞正好落下,天幕一片幽蓝。
今日是新人入宫第一天,陛下该在八位新人中择选一位侍寝,今夜她不用当值,难得清闲,走得不紧不慢。
甚至过来的时候,她正看见尚寝局的嬷嬷和内侍省的人一起离开,更印证了心中的猜想。
谁曾想她刚到下房坐下,还没和赵瑜烟说上一句话,戴铮就急急忙忙寻了过来:“哎哟,我的好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陛下今日独宿太极殿,这会儿御前正找不着人呢,青筠快去吧。”
第7章
听到戴铮的话,桑青筠十分意外。今日是新秀入宫第一天,陛下不点新来的嫔妃们侍寝却要在勤政殿处理政务,这是谁都想不到的。
但差事不可耽搁,她忙站起身:“我这就去,多谢大监告知。”
下房的烛火明晃晃的,周遭十分安静,只听得到戴铮快步远去的声音和桑青筠更衣的声响。
赵瑜烟取杯盏喝茶的手顿在空中,回想着方才戴铮的话,眸光暗了暗。
今天白天一直是她侍奉在陛下身边的,可在内侍省和尚寝局的人来之前,陛下就已经把她遣走了。
她理所当然的以为是陛下今夜要点寝新小主,所以不必再在跟前伺候,谁知道只是为了让桑青筠过来换值。
入宫一年的这些日子里,桑青筠时常连着当值让她休息,可从来没有她多留一会儿,不让桑青筠来的时候。
一开始赵瑜烟还自作多情的以为是陛下心疼她,更念着太妃的颜面对她多加照拂,可时间越久,她就越觉得不对。
陛下似乎只是更想多看见桑青筠而已。
可是她就是不明白,明明自己也事事优秀、样貌美丽,甚至还有赵太妃那一层,但陛下始终对她不冷不热。
为什么?
更何况两人同住了这么久,她了解桑青筠。
她性子呆板毫无情趣,连一句漂亮话都不会说,根本不是那种会够着高枝往上爬的人。
若不然,近水楼台先得月,以她的容貌,早就被陛下封个选侍了。
这样一个空有皮囊的人,陛下究竟看重她哪儿?
还是说在御前伺候的人,就得呆呆笨笨的才更让人放心呢?
一种危机感没来由的席卷心头,赵瑜烟心跳如擂,总觉得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且不说桑青筠如何,到底她只是一个出身寒微的小角色,无非是御前更受陛下信赖,和自己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赵瑜烟是在她身上感到了受挫,但她从来没忘记过自己入宫的真正目的,并不仅仅是做一个御前女官而已。
但从前宫中人少,现在又进了八位新人,日后陛下的目光就更不会留在她身上了。
也许姑母从一开始就给她选错了路,她不该来御前。
思及此,赵瑜烟起身出门,步履飞快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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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筠连忙赶去勤政殿的时候,殿内早已灯火通明。高台上的风呼啸而过,周遭一片安静,谁也不敢在陛下处理政务的时候发出声响。
她从侧门悄悄走进去,先是屈膝行过礼后,才将提神的清茶送到陛下手边。
瓷器碰撞之音轻微响起,谢言珩偏头看过去,从她白皙纤细的指中窥得一角青透汝窑瓷。
瓷如玉,人亦如玉,不以纹饰为重。
唯本质为坚,清新似雨后初霁,在花团锦簇的宫廷中格外清冽动人。
“去哪儿了?”谢言珩淡淡问。
桑青筠哑然。
她不认为陛下是真的关心她的动向,只是借此问她怠慢之罪罢了,因而十分恭敬地福身请罪,说:“奴婢有罪来迟,并非刻意怠慢,还请陛下惩处。”
谢言珩瞧她一眼,语调十分的缓:“朕问你去哪儿了。”
桑青筠知道糊弄陛下是不成的,只得实话实说:“春光正好,奴婢在藏书阁一角看书赏景,故而没能及时回来。”
“御前三年,你从未迟来,”谢言珩说,“今日是为何?”
桑青筠沉默不语,不知这实话究竟该说还是不该说。
侍奉在陛下身边着三年,他说话一向言简意赅,虽有时模棱两可让人猜,却甚少有这般刨根问底的时候。
可既然问了便是真在意,若是在意,才更得仔细斟酌。
他这么问的目的是什么?
桑青筠垂下长睫,不敢去看陛下的眼睛。
总不会是真的要以这个罪名问罪,陛下一贯宽仁,不是这般苛待下人的皇帝。
答案呼之欲出。
他在意她是不是在意。
但其实桑青筠没有。
在她看来,不管是新人还是旧人,是贵妃还是贵人都没有半点区别。
她不在意,也不可能在意。她是什么身份,想要什么日子,该有什么前途,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更何况都是后宫的嫔御,宠幸任何人都是他身为皇帝的权利和应尽的义务。
所以她其实不太明白陛下到底在意什么,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从前他去皇后宫中,去贵妃宫中,也不见得有这么一出。
在这方面,桑青筠觉得自己的确有些愚钝,因为她从来没搞明白过陛下,一次都没有。
所以她只能说:“奴婢以为陛下今日不会在勤政殿处理政务,故而回来的脚程慢了些。”
“奴婢下次一定不会耽误时辰了,还请陛下宽恕奴婢一回。”
谢言珩盯着她看,良久,极轻地笑了声。
“你倒会揣摩朕的心思了。”
“奴婢不敢。”
其实谢言珩也不知道自己期待听到的是什么。但他知道她又在装傻充楞,听懂了却装没听懂。
再问下去也没意思,谢言珩不会为难任何人——
勉强来的任何东西,他都不喜。
相顾无言片刻,谢言珩示意她上前磨墨,桑青筠这会儿倒十分乖觉。
徽州好墨,研磨起来能闻到浓浓的墨香,她一身青衣,素手纤纤,手中那方施金错彩的墨都像变成了装饰物,将她胜雪的肤色愈发衬托得如玉似脂。
谢言珩不知何时停了笔,偏头看着她专心磨墨的模样,清清冷冷,安静温和,仿佛批阅奏折时一身的愠气都被她净化。
她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气,不是任何香料或花草的味道,倒像是雨后芳草的清香。
天然,不染尘埃。
鬼使神差般,谢言珩伸出手,想轻抚她柔顺如浓墨般的头发。谁知一伸手便打破了静谧,桑青筠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谢言珩这才察觉自己的随心所欲,顺势敲向了桌面:“茶凉了,去换杯茶来。”
表面是萋萋芳草,骨子却韧如磐石。
桑青筠看着乖顺,其实比谁都倔。
她离开的背影比平时的速度都快,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意思,谢言珩微不可察地蹙眉。
今日不点寝本是因为没心情,京郊流民发生暴动,晚间才妥善处置好。
可桑青筠的表现却实实在在让他有些不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