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枝笑着扯过被角给他把肚子搭上,再脱了鞋往里头去躺下。
不多时,困意袭来,一枕梦酣。
陶枝一觉醒来,发觉身边少了个人。
她起身推了窗户一看,此时几近日落了,院子上空红霞满天,橘红色的云彩如锦鲤的鳞片一般,由浅到深在天际铺开。
小院里的动静不小,十几只鸡快要上笼了在鸡圈里咕咕叫个不停,两只小狗崽在院子里追逐嬉戏,滚作一团,还有个少年弯着腰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挥着柴刀“笃笃”地砍竹子。
“你砍竹子做什么?”陶枝隔窗问他。
徐泽回头,挑眉一笑,调侃道:“哟,咱们陶东家终于醒啦?再不醒来,我只当你要一觉睡到明日去了。”
“哪能睡那么久……”陶枝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鬓边的碎发,托着腮催他,“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放了地笼回来,看你还没醒,就随便找点事做。上回砍的竹子还剩了一些,你不是点了黄瓜,我想着劈点竹子以后给你扎瓜架用。”
陶枝“咦”了一声,稀罕道:“怎的突然开窍了,竟自发想着帮我做地里的活了。”
“也不知和谁学的,越发爱打趣人了。”徐泽不满地哼哼两声。
陶枝笑得眼睛都弯了,反问他,“除了你还能有谁?”
“你……算了,懒得和你计较。”他臭着脸把手中的柴刀放下,抖了抖衣摆上的竹屑往灶房走,高声道:“陶大丫,你赶紧收拾一下过来吃饭,饭已经蒸好了,我去炒两个菜就成。”
“欸,就来。”
陶枝坐下来梳头,发觉镜子中的人才不到一年,已经模样大变了。
以前的她脸上没什么生气,五官清秀,但干巴枯瘦,整日愁容满面。如今她面色红润了,腮边有肉了,唇边常有笑意,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子鲜活恣意的劲儿。身量虽然未变,但胸脯明显更鼓了,就连通身的肌肤也更细腻了些。
和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她真的过得很好,是以前从没想过的舒坦。一天三顿,顿顿有肉,没人催着早起,没人逼着干活,也没人拿那些规矩训她。
她随心所欲的种菜种果树,养鸡养狗崽,进山采蜜,下河摸鱼,也有人为她买新衣,买胭脂,甚至肯花时间打扮自己,只为让她多看一眼。他关心她的冷暖,在意她的悲喜,她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相伴左右,将来无论是生老病死,她都一点儿也不害怕,也愿意相信日子会越过越好。
想到这儿,陶枝捧着自己脸,笑着对镜子里的人说:“你真的很幸运,遇见他,也找到了自己。”
“怎么梳个头梳这么久?陶大丫,菜炒好了,快来吃饭……”外头有人扯着嗓子喊。
“来了。”
陶枝绾好头发,提起裙摆脚步轻快地跑出门去。
——
这日两人早早就往镇上去了,到了街上,一人要了一碗馄饨,徐泽又多要了一块炸糕。
“刚出锅的可香了,你尝尝。”他掰了一块递到陶枝嘴边。
“我不吃了,才吃了一大碗馄饨,现在饱得很。”陶枝红着脸避开他的投食。
街上不比家里,周围吃早食的人还挺多,她没法子当没看见。
“那行吧,等会儿你想吃了我再过来买。”徐泽嚼了两口,把剩下的炸糕叼在嘴里,腾出手来去背装蜂蜜罐子的背篓,“走吧,咱们赶早去菜市上占个好位置。”
陶枝提起竹篮子跟上去。
到了菜市上,蜂蜜罐子上的油纸一揭开,就引得不少人循味来看,陶枝依葫芦画瓢,也舀了一些放在碗里,用竹签蘸上请看客尝味。
昨天夜里他们紧急做了好几个竹筒,用作盛放蜂蜜的器皿,来人问价时,陶枝只道一两银子一份。
有个头上簪花的妇人过来看,顿时掩住嘴往后退了一步,面露嫌弃,“你们这蜂蜜里面怎么有虫子?”
“不是虫子,是野蜂的幼虫,这是才采来的野蜂蜜。”徐泽起身解释。
“也不弄干净些,这叫人怎么吃啊?”那妇人似乎怕虫子爬上身,抖了抖袖子,一扭身就走了。
连带着围观的人,也跟着走掉了几个。
陶枝有些焦急地看向徐泽,凑近与他耳语,“怎么办?看的人不少,却没人买。是不是我们定价过高,或者该回去把这蜂巢捣烂过滤一下再拿出来买?”
徐泽倒没挂心,只当没遇上识货的人,安抚道:“你别着急,这东西金贵,寻常人家也吃不起,自然买得人少,价格既然定下来就别改了,再等等看,实在不行明日我们就借车去县里卖。”
“也只能如此了。”陶枝在他身边坐下。
两人在菜市卖了一上午,也只卖出一只竹筒,进账一两纹银。
好歹是有了收入,陶枝脸上总算没那么担忧了,晌午徐泽去买了几个梅干菜肉饼来,还去香满楼要了一只烧鸡,打了一壶甜汤。
两人就地坐在摊位后头吃午饭,徐泽嚼着饼子同她讲,“我问了常掌柜,他也要不了这些蜂蜜,还说让我运到县里去卖。下半晌咱们也不等了,吃了饭就往回走吧,明日直接去县城。”
陶枝喝着汤点头,她一心想着采蜜才是最险的,接下来定会顺顺利利,却不知开头竟这样难。
两人吃罢午饭,徐泽忙着把竹筒和陶罐装进背篓里,陶枝则把没吃完的烧鸡包好,放进篮子里面好带回去。
从菜市出来,到了正街上,徐泽突然想起一事来,“你不是说要给你家人带两包点心回去吗?不如这会儿买了带回去,免得你再跑一趟。”
“你不提我倒忘了,真是多谢你的好记性。”陶枝攥着钱袋浅浅一笑,“刚到手的一两银子还没捂热,又要花出去了……”
“挣来不就是为了花的,等这蜂蜜卖了,我还想买头骡子拉车,每跑一回镇上,我都感觉我的腿跑细了一圈。”徐泽苦着脸,颇有些怨念。
“你别高兴的太早,也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
“你又来!不许说丧气话!”
两人边说边走,转眼就到了街上唯一的一家糕饼铺子,门头上挂着廖记字样的蓝布幌子。
陶枝进铺子选糕点,徐泽坐在临街的台阶上歇息。
那掌柜嫌他挡住了门面,正想赶他去别处坐,一走近,只看见那人背篓里一个黑漆漆的陶罐,竟飘出了上好的野蜂蜜的甜香味儿。
掌柜惊喜过望,快步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笑吟吟地说:“后生,你这罐子可否打开让我瞧瞧?”
第69章
徐泽也乐得有人主动来问,麻利地解开麻绳揭下油纸,“才割的野蜂蜜,要不要尝尝?”
掌柜抿了一口蘸了蜂蜜的竹签,圆乎乎的脸庞上挤出一个酒窝,笑得眉毛胡子都翘了起来,啧啧称奇道:“还真让我碰上了上好的崖蜜,观之色如琥珀,口感黏稠,入口清甜 ,后味微涩,自带一股花香,咽下去还有少许的辣喉感,确实新鲜。”
“听您说的,莫非还是个行家?”徐泽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也起了兴头。
那掌柜得意地捻了下胡须,谦虚道:“行家说不上,我廖记在镇上卖甜食糕饼还是有些年头的,少不了要和饴糖和蜂蜜打交道,有些心得罢了。”
“您是店里的掌柜?”
徐泽有些意外,这人瞧着四十出头,身量壮实,却长着一张极不协调的圆脸,浓眉大眼,蓄了两撇胡须。头上包着白色的头巾,身上穿着蓝布衣裤,腰上系了麻布围裳,和店里的伙计没什么两样。
“没错,我就是廖记的东家,廖永丰,旁人都喊我一声廖掌柜。”他憨厚一笑,脸上的酒窝又浮了出来,“小兄弟,你这蜂蜜卖不卖?”
“卖!不卖何苦背来镇上,这一罐子还有些份量呢。”徐泽起身把蜂蜜罐子抱出来。
“来来来,放到这桌子上来。”廖掌柜虚扶着他往里走。
陶枝听到动静走了过来,不明所以的眼神落在他俩身上,又打了个转。
徐泽放好陶罐,回头向她解释,“这位是廖记糕饼铺的掌柜,他看中了我们的蜂蜜,想买上一点。”
廖掌柜见他与陶枝说话,问他:“这位姑娘是?你家姊妹?”
“您看蜂蜜的眼光极好,看人的眼神却不咋地,我俩分明是夫妻,看不出来么?”徐泽撇了下嘴,半开玩笑的说。
陶枝拉了下他的袖子,做生意可不能这样毛毛躁躁的,口舌之上最容易得罪人。
“他就这个脾气,不是冲着您来的,我给您赔个不是。”陶枝与他做了个礼,廖掌柜抬手示意她不必客气。
廖掌柜忍不住调侃,“你小子别的不说,家中倒有一位贤妻啊。”
“那是,我媳妇儿脸皮薄,经不住夸。您要夸嘛,就多夸一夸我们的蜂蜜,瞧着好就多买上一些。”徐泽挑眉,眼中露出一丝自卖自夸的得意。
谁知那廖掌柜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朝他肩上一拍,“你这后生,性格对我的脾气。那好,咱们就先谈买卖。”
“你这罐蜂蜜有几斤?”廖掌柜问。
徐泽抓了抓后脑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还没称过……”
“冬子,找人把秤抬过来。”廖掌柜朝里头喊。
不多时,门帘子一掀,两个穿着蓝布衣裤的伙计抬着一杆秤出来,他们把用绳子把陶罐兜起来,挂到秤钩上。
“东家,连罐子带绳子一共八斤二两。”那个叫冬子的伙计回话。
“好,再找一口缸来把蜂蜜倒进去,把陶罐腾出来上秤。”廖掌柜吩咐。
“且慢,廖掌柜,你的意思,是全都要了?”徐泽有些惊讶。
“全要了。”廖掌柜回答得爽快。
他话锋一转,“不过,价钱嘛我们还是要好好商量……”
“您是大主顾,价钱好说,好说。”徐泽爽朗一笑。
“咱们谈生意也别站着说话了,进来坐,喝杯茶。”廖掌柜掀开布帘,请他们二人进去。
这个隔间不大,除了他们落座的一套圆桌圆凳,便只在窗前摆了一张条案,上头放着笔墨、算盘和账本等物,一旁的博古架上放着各种各样的食盒和几本古籍。
外头伙计寻了个大缸,正在倒蜂蜜,徐泽起身观摩廖掌柜收藏的食盒,并随意翻了翻那古籍,里头记载的都是一些古食方。
他把古籍放回博古架上,坐下抿了一口茶,笑着说:“廖掌柜,你与我见过的其他掌柜好似不大一样……”
“哦?如何不一样,你倒说说看。”廖掌柜笑得乐呵呵的。
“第一嘛,鲜少见到店掌柜穿着打扮和伙计一样,你袖口上还沾着面粉,想来是自己也动手做点心的,第二,这些古籍都被你翻得毛边了,方才说起蜂蜜来也是一套接一套的,非自己心爱的东西,不可能如此费心思钻研,看来也是个爱吃懂吃之人。”
徐泽一番话毕,廖掌柜仰头大笑几声,鼓掌赞道:“你这后生,倒是思维缜密,细枝末节都看得仔细,难得遇上这样懂我的人,我都想和你结个忘年交了。”
“东家,称好了,抛除绳子和陶罐一共七斤四两。”布帘子外有伙计喊。
廖掌柜顿了一下,嘴边噙着笑,“说到底,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商人,在这镇上撑着个门面,做点小生意,还想多赚点钱。”
“人之常情。”徐泽把杯子里的茶水饮尽。
“你我有缘,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平日里我们进货的家养蜂蜜,是六十文一两,折七百文一斤,你这蜂蜜的品质自不必说,又是上好的崖蜜,市面上得一百五十文一两,但……那是沥干净的成品,你这罐蜂蜜里头蜂蜡和幼蜂都有,沥完指定要少几两,我也给你报个实诚价,要你一百三十文一两如何?”
徐泽没吭声,默默在心里算了一笔账。
廖掌柜起身去拿算盘,粗短的手指拨动算珠,“一百三十文一两,七斤四两则要……”
“十五两,那八十文便抹了罢。”徐泽先开口。
廖掌柜没动,算珠拨下来,还真是十五两又八十文。
他把算盘丢下,笑着说:“你心算倒快,合该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我家那小子要是有你一半的天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