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娘、有父亲,有疼她的秦妈妈,还有云合。
她并非真的就那么贪恋太子妃之位。
回到别院,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薛明英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将声音抬得高高道:“娘!我回来了!”
一时没有人回她,院子里静悄悄的,连本该在门前站着的侍女也不见了。
薛明英心里一惊,冲上了台阶,刚要掀开竹帘,便看见秦妈妈领了个妇人走出来。
那妇人低着个头,委屈巴巴地跟在秦妈妈身边,刚要抬头看薛明英,被秦妈妈发觉了,怒喝了声,“看什么呢?还不快走!”
但薛明英发现那妇人走出院子前,还是悄悄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写满了好奇。
她也看清了那妇人的长相,柔柔弱弱的,粉腻年轻模样,鬓间簪了朵茉莉花,极为小家碧玉。
“这是谁?”薛明英问了云合,也不知道。
疑惑地进了里间,她发现薛玉柔坐在扶手椅上,两手紧紧地握住了扶手,脸色黯淡。
“娘……”薛明英赶忙过去,在她身边蹲下了身子,“你哪里不舒服吗?”
薛玉柔打了个颤,身上阴冷黏腻的感觉一散,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阿英回来了。娘没事,就是刚才冷的吃多了,寒气上来,受不住了。”
薛明英握住她的手试了试温度,果真在寒窖里冻了几天几夜一样,吓得不行,“那我以后再也不吃了,都是我引着娘才吃的。我叫人去请大夫!”
“娘缓一缓就好了”,薛玉柔无力地靠在椅背,没有力气地推了推她,“阿英,你坐到榻上去,蹲着难受……”
薛明英见她没力气再说话的样子,道了声好,站了起来,但没离开她,一直握着她的手,一面悄悄给云合打了个眼色,让她找大夫去。
秦妈妈回来时便看见夫人靠在小姐身上,脸色惨白如纸,她心中不由又酸又疼,想到了过去那段日子。
小姐人虽小,也是这样陪着夫人,捱过一日又一日,哪怕夫人赶小姐走,小姐也不肯走。
没想到,以为当初的苦日子熬过来了,终于要苦尽甘来,可才过了六年,又有了变数。
薛玉柔这一靠,再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挪到了榻上,屋子里暗得不像话,榻沿趴着个人在睡。
她没叫人来点灯,只是坐起来,将整个人浸在暗色里头,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看着薛明英熟睡的轮廓,除了想自己,还想到今后这个孩子的前程人生,终于忍耐不住,一阵酸楚从眼眶涌出。
这是她怀胎十月,好不容易才生下的孩子,陪着她吃了那么多的苦……
“娘!”薛明英觉得额角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打了一下,从梦中惊醒,瞪大了眼。
“娘在这里不是?你这孩子,一惊一乍的。”薛玉柔替她理了理头发,也顺势将她额角上的点点湿润擦去,“快起来罢,晚膳也没吃,晚上又该嚷着饿了。秦妈妈也是,怎么不点灯?”
“是我叫秦妈妈不点的,怕娘醒来”,薛明英坐到了她身旁,“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难道天底下还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
她认真地看着薛玉柔,不想被隐瞒。
“能有什么大事?”薛玉柔嘟囔了句,在她下一句话出来前,先叫进来了秦妈妈,“点灯吃饭罢,天要晚到不像话了。”
薛明英拉着她的袖子叫娘,“你就是有事瞒着我。”
“是,我有事瞒着你,不想说,怎么了?”薛玉柔笑着点了下她的额头,“你是我生的,得听我的话,这叫孝顺。”
“方才可吓坏我了,难道我想知道是什么缘故都不成吗?大夫说你是急火攻心,到底是谁气到了你?”
薛玉柔不理她,见秦妈妈领着侍女进来了,推开她道:“好了,吃饭了,去洗洗手罢。”
“娘!”薛明英不死心地叫了声,一面想了想,早先来过这里的人,除了崔延昭和那个什么来道谢的妇人,也就没别人了。
“是不是那个妇人对你做了什么?秦妈妈领着出去的那个。”她眼神一紧。
“秦妈妈,这孩子不依不挠的,又在牛脾气了。你和她说。”薛玉柔揉了揉眉心。
秦妈妈笑着拉起薛明英,要她先去洗手,“小姐,如今能有什么事?那个妇人就是个村妇,给她天大的本事也气不到夫人,你把心安肚子里。大夫不是也说了吗?饮食上不加注意也会叫人晕睡。我看是夫人半个月总有几天要茹素,少吃了荤腥,日后注意些就是了。”
“是吗?”薛明英不信。不过见她和娘口风都这么紧,她越发笃定了那个妇人肯定不如表面上那般简单,打算让人去查查。
至于眼下,她装作信了的样子,洗完手,坐到了桌前吃饭。
薛玉柔向秦妈妈暗暗点了点头。
秦妈妈笑着回应,可一低头,口中全是苦涩。这件事,夫人是准备瞒着小姐了。
晚上薛明英躺在床帐里,想着母亲似是哭过的脸,不知怎么,她又做起了那个梦。
都说寺庙是清净之地,在她的记忆中,寺庙却是女人的尖叫与男子的咒骂组成的地狱。
那净莲寺还养了许多的猫儿。
女人一叫,猫也此起彼伏地尖鸣起来,往往在傍晚,暮色四合的时分。
刚长到桌子高的她就那样被秦妈妈抱着,困在净室里头,秦妈妈的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她听着隔壁传来的痛呼,眼泪不断涌出,死命想推开秦妈妈困住自己的手。
秦妈妈手被推红了也没哼一声,抱她抱得越发紧了,“小姐,你不能去,夫人不想你看见那些……”
薛明英哭得两眼通红,不听她的话,不断地挣扎着,要跑到另一间净室去。
秦妈妈死也不松手。
薛明英一张嘴,狠狠咬住了她,等手一松,撞开门跑了出去。
“娘!”
她冲进了那间净室,一道血迹从门口延伸到角落,半是干涸,半是鲜艳。
有个男人举着倒刺的蒺藜,向角落里不断抽打。
母亲发现了她,要她快走。
她充耳未闻,顺着血迹向母亲跑去。
男人转过身,脸上被愤怒扭曲得不成样子,手臂粗的蒺藜向她呼啸着挥来,“你这贱妇生下的孽种,还敢来这里?”
“阿英!”
母亲从角落爬出,护在了她的上方。
薛明英眼中溅入了一滴血,红雾在她眼前散开。
“好!你还敢护着这个贱种!下流娼妇!千人骑的婊子!”
“不要留在这里!”
薛明英被人往门口一推,再回头,看见母亲瘦削的手指抓在那人两只腿上,一直朝她摇着头,“不要看!不要回头!”
她想到了外祖,那个会摸着她的脑袋,教她写大字的外祖。
只有外祖才能救母亲。
薛明英跑了出去。
可面对着四面环湖的岛,唯一的路上守着人,秦妈妈出来找她,要把她抱回那个净室。
薛明英一退再退,向秦妈妈哭喊着:“你为什么不帮她?”
秦妈妈没办法回答,只让她跟她回去。
薛明英忍住泪意,知道谁都不会帮她了,义无反顾地跳下了湖,只有个懵懵懂懂的念头。
母亲和她说过,湖是通往海的,只要她游出去了,就能找来外祖,把母亲带走。
“小姐!快,快将小姐救起来!”秦妈妈见她真跳到了湖里,急得催那些守卫侍女。
那些人说还要去禀告。
“丧良心的东西,只要爷一天没说,小姐就还是小姐,小姐要是没命了你们想想自己有几条命赔!”
这才有人跳下了湖。
薛明英奋力向外游去,憋着一口气,几乎快闷死在湖里。
爬上岸时,浑身湿透了,衣裙紧贴着干瘦的身子,手脚都在发抖。
她没管,赤脚就往前跑,踩了数不清多少碎石子。
直到撞到一个少年身上。
“放肆!”有人上前将她拖扯开来。
她看到那个少年神情淡漠,被人冲撞了也面不改色,只是腰间挂着的玉佩,竟盘了只长龙。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薛明英推开其他人,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哀求,“救救我母亲!求你救救我母亲!”
或许是听见“母亲”二字,少年本来淡漠的神情微动,垂眸看了眼她,“在哪里。”
后来薛明英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先皇后所出,太子殿下,李珣。
第8章 没有她的位置。
李珣极少做梦。
梦是用来得到平日所缺的慰藉。
他身为储君,所要的东西只需一个眼神就有人送到他面前,从来如此。
即便真有得不到的,也只是时间问题,而他正值青年,等得起。
可今夜他做了一个梦,回到了六年之前。
以他现在的眼光看来,当初的他行事称得上稚嫩,为了阻止父皇立旁人为后,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让御史上书,直言皇帝欲立之新后,乃是宫婢出身,低贱卑微,不堪任一国之母。
不出意外,很容易就查到了他身上,父皇怒斥之后,让他去净莲寺幽闭思过,否则便将东宫内母后的遗物,尽数焚毁。
当时他做事不够老练,却仍旧认赌服输,由宫中内侍监送,金吾卫开道,踏入了净莲寺。
谁也没想到净莲寺里会跑出一个湿漉漉的小丫头,撞到他身上,像头发疯的小野牛。
年仅十四的他脸上面无表情,其实已经起了不耐,但他知道金吾卫会将这个粗野的小丫头从他身上弄走,所以并未出声。
谁知刚被金吾卫逼着离了他身边,那小丫头又扑上来,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整个人几乎吊在他手臂上。
李珣陡然到了忍耐的极限,淡漠的眼向她看去,决定亲自动手推开她。却在听见她哀求时恍惚了片刻,想起那个后宫中生下他的女人,面容鲜活仿若昨日,却决绝到可以从楼上一跃而下,只为了要父皇一句后悔。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推开她,而是问出了那三个字,“在哪里”。
后来,他身后便多了个甩不掉的尾巴,憋一口气便能从净莲寺的东湖游到西湖的小丫头,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
只是她有个致命之处,如烧得过旺的炉火,炙热到容易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