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留。”
崔宜也从书房内室走了出来,见小夫妻低语,两个人手牵着手,分不开的样子,心中叹了声,想也是没办法了。
人都娶回来了,家里夫人也满意,无论如何,已是崔家的人了。
总得护着。
他要崔延昭下午再来这里一趟,转过头对薛明英笑道:“阿英,是你二姨要你过来的罢?走,咱们一家人过去吃饭,延昭我准了他半天假,这些日子他太忙,披星戴月的,今天就让他在家多陪陪你。”
薛明英嗯了声,看眼崔延昭,有些讶异地用眼色问道。
他昨夜在床上不是还说,今日只怕还要到夜里,让她不必留灯了,早些睡。
崔延昭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父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准的假,今日想做什么?我陪你。”
薛明英眼中微亮,想了想便道:“骑马。”
她刚好打算去马场逛逛,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赤奴了,有些想念。
过了些日子,冬日渐近,便是岭南也多了不少肃杀寒意,常叫人生出个念头,这个冬日恐怕不好过。
这天夜里东厢房刚安置下,门外便有急促脚步声传来,压着声道:“少爷睡了么?都督有请!安南前天闹叛乱了……”
薛明英一下子惊醒过来,见崔延昭早已起身穿衣,忙也下床来帮他找着衣裳,踮起脚帮他理平衣襟后要送他出门。
崔延昭忙拦住了她,“外头风大,阿英,你继续睡,我去去就回!”
他拍拍她的手,要她放心,自己转头出了房门。
薛明英哪里还睡得下。
走到窗前,见他背影融入夜色之中,顶着寒风在走,想到方才听见的叛乱二字,明明房中温暖,却莫名觉得寒意入骨,裹了裹身上的外衫。
次日,岭南都督府派军前往安南镇乱,带兵之人,正是崔延昭。
崔宜也去了钦州一带督战。
薛明英陪着薛玉柔在都督府守着家。
又过了几日,有封国公府的信从上京寄来,指名到了薛明英手中。
她打开一看,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心在不断地下坠,耳鸣眩晕齐齐而来。
秦妈妈见势不对,扶住了她。
她稳了稳便一把推开,跌跌撞撞地奔向上房,脚步凌乱慌张。
脑中什么都不想了,只有一个念头,唯一一个念头。
母亲怎会病得这么重?
她要回上京!
马上回去!
第38章 是她,回来了。
到上房后,薛明英一见了薛玉净泪意就有些难以抑制,见到她与母亲相似的面容,她想起信中所说,母亲因为天气转寒,往年旧疾齐发,截至来信之时已然卧床昏迷,三日不省人事。
粥米喂不进去,药汤熬好了也灌不到肚里,便是宫中太医在侧也无能为力。
薛玉柔见她惨无人色,忙站起来牵住她,被她手上的凉意惊了一惊,急问道:“阿英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不慌,二姨帮你想法子!”
薛明英眼中一时泪意控制不住,双唇颤抖着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她,还道:“二姨,岭南离上京太远了,我不能只在这里等消息,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连我娘最后一面……二姨,你帮帮我好么?我想回去,今夜就走……”
薛玉柔当即便道:“好!我帮你!我马上派人去准备马车,你先去房中收拾行李,再过两刻钟就走!不,我也收拾行李,我同你一齐回去,阿姐怎么会病得这么重?不行,我同你一起走,你说的没错,万一出了事……”
薛明英见她也慌了,反而冷静了些许,抑下眼中泪意,紧紧握了握她的手道:“哥哥和姨夫都在前线,正打着战,走前将都督府交给了二姨,府里不能没人。我这次回去,有什么消息便派人快马送来,让二姨放心。不会出事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说到后来,她眼圈通红,反复说着不会。
说了三遍后咬紧牙关,逼着自己不要再沉在这样的侥幸里头,也不许害怕,当务之急是赶回去,亲眼看到母亲。
“我先回去收拾行李!”薛明英将所有的泪意咽入喉中,双手紧握成拳,连走带奔地出了上房。
凛冽夜风一吹,她脑中似乎也清明了些,马车比不上骑马快,她要赶回上京,不如骑马。
等薛明英将赤奴骑出马场,扬鞭到了门前,却见除了二姨和侍卫以外,还有都督府的师爷拦在车前,苦口婆心地劝着,“夫人,不能让少夫人就这般冒然进京!得先递了折子上去问明白,得了准允,再叫少夫人启程才好。不久前那道旨意说得明明白白,凡有进京者,皆要上报审查,待上面允准了方许启程,不可擅自行事!有这样一道旨意,少夫人就这样去上京,和那些就藩之王不听调令擅自进京亦无所差,若上面追究下来,扣上一顶忤逆之罪,不是白白害了少夫人吗?如今太子殿下主政,手段雷厉风行,如若得知此事,想必绝不会轻易放过,届时,恐怕连都督府都要遭难,后果不堪设想!”
见他口中旨意连离开岭南去上京都要递折子,来来回回没有一个月也要二十多天,薛明英紧紧抿住了双唇,眼中流露出一股浓烈的恨意来,握紧缰绳,将赤奴骑到了他面前,冷静自持道:“师爷,我知你是好意,要保全我与都督府,只是今夜我须得立即动身,耽搁不了片刻。若他日真的追究,只当都督府要拦我,我一意孤行出行没拦住。要治罪,治我的罪就好,我不会让都督府出事。”
她又看向了薛玉柔,本想说些说服的话,可一见她和母亲相似的样子就红了眼哽咽道:“二姨,你知道的,我今夜必须要走,我等不起……”
薛玉柔只犹豫了片刻,就下定决心,直接让侍卫架起师爷请去了一旁,咬牙道:“阿英,二姨答应了你,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你先下马来,你自己骑马总是要休息,回去最快也要十来日,你能十天十夜不眠不休吗?下来,和秦妈妈坐车回去,我交代两个车夫了,让他们交替赶路,一刻也不要停,尽快送你回去!”
登车前,薛明英回头用力地抱了抱她,“二姨,多谢……”
说完,她不敢看人,径直钻入了马车。
直到车开始缓缓驶离,她才撇过了头,用帕子紧紧捂住了双唇,背对着秦妈妈痛哭起来,压抑的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恨意。
她不信那道旨意与那人无关。
怎么会这么巧?她来了岭南,那道旨意就有了。
她不怕被治罪。
只怕再见不到母亲。
偏偏他所作所为,就是要她见不到母亲,要她抱憾终身。
坐在马车里,心里想着母亲病重,赶着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路,薛明英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恨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这股恨意,在马车进入江南西道,被人拦下不准通行后达到了顶峰。
那道独独针对岭南的旨意下达之时,各地都收到了东宫密令,要他们务必不折不扣、执行彻底。
“岭南入城者,须有上京所颁行令,夫人没有,便入不得城里,无论谁人,皆无例外!”
城门吏说得斩钉截铁,不留情面。
薛明英试过求见江南刺史,道自己是齐国公府之人,也被冷冷地驳回了,“刺史大人事务繁忙,岂有闲暇理会这等小事?况且齐国公远在上京,你说是那府中人便是吗?走开走开,我只看行令,没有便到一边去,别想着浑水摸鱼,那什么齐国公府的名头混进来!”
薛明英生生被堵在了城门外,不得入。
但不知为何两日后,那道紧闭的城门却又大开,江南刺史赶来,呵斥了那陪笑的城门吏一通,亲自迎她入了江南西道,亲兵开道,护着她离了此境。
此后淮南道、山南东道亦是如此。
一路异常畅通无阻。
甚至有些地方的路道极为开阔,大块青石铺路,齐整俨然,与那些黄土铺就的官道大为不同。
东宫居玄堂里,礼部侍郎正小心谨慎地立在桌案一侧,口观鼻鼻观心,等着储君的示下。
登基之礼已筹备了月余,只待案后之人亲自阅过,首肯之后,便可在卜定的吉日操办。
“……可以,就这样办罢。”李珣看了会儿,心神频频被些旁的事扰乱,朝他摆了摆手,让他出去。
礼部侍郎应了声是,行礼退了出去。
程昱与他擦肩而过,匆匆走了进来。
李珣漫不经心地靠在椅背上,手掌却悄然握紧了扶手,问得不动声色道:“到哪里了?”
程昱自知道指的谁。
也只有那位能让主子关心起行踪来。
他不敢耽搁半分,赶忙道:“回主子,薛娘子前两日入了山南东道,约摸再过五日便会到上京,已照主子的吩咐,派了人在城门守着,无论何时到,皆开了城门迎接。”
李珣嗯了声,没说他办得好,也没说办得不好,只又问道:“派去国公府的太医怎么说?”
程昱脸色灰了灰道:“陆夫人的病怕是难好了,太医说多年旧疾,再加上心病积郁,积重难返了。或早或晚,差不多……就在这个月了。”
李珣不必刻意想,就能看见那人在眼前哭得不成样子,颗颗泪珠滴得如同滚刀,将他心脏肺腑搅得阵阵发疼。
“再张榜寻医,有本事治得了这病的,孤王赏赐金千两、良田万顷,赐爵位,还有”,他顿了顿,随口说出力重千钧的一句,“他要什么,孤王便给什么。”
程昱听得一惊,反应过来后甚至恨不得自己有那神医圣手之能,能治好了陆夫人的病。
主子就要登基,得一句要什么便给什么,无异于日后在大晏凭空多个稳固无比的靠山,便是犯了死罪,恐怕都有转圜的余地。
他想起那日国公府的消息传来,说陆夫人病重,主子当时正在提笔批着折子,一听,当即下笔重了,一大团墨迹在折子上晕开来,连他隔得远都瞧得清清楚楚。
撂下笔便道:“此次如有从岭南来上京的马车,密令各地,就说孤王的意思,或启御道或让行,保她畅行无阻。”
“你亲自去督办,越快越好。”
不久后,密信传来,薛娘子果然从岭南动身了,还在江南西道绊住了脚步,虽则密令到了后便放行而过,还是足足耽搁了两日。
主子当即大发雷霆,问江南刺史何人,措辞严厉地下了道训斥折子。折子里没说放行之事,但字里行间已足够让那位刺史胆战心惊,知道自己无意间得罪了储君,赶忙连夜写了封请罪书,快马加鞭送来上京。
主子看都没看,命人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程昱心中叹了声,道:“是,臣这便去命人张榜。”
五日后深夜,薛明英坐在马车里惊醒,推开车窗往外看去,隐隐看见了夜色中倍感熟悉的女墙,扶着晃晃荡荡的车厢,喉中酸涩发痒,一时眼中蓄满了泪,不由催着车夫道快些。
她又回来了。
她又回来母亲身边了。
经过城墙时,城门早已打开,她顺利入了城,朝国公府而来。
始终没注意到,在马车经过后那城门又重新闭合了起来。
城门通往国公府一路皆有明烛相照。
上京宵禁也仿佛被撤去了一般,任凭这辆马车长驱而入,车轮滚滚有声,不见金吾卫巡防的身影。
薛明英来不及细想,脑中已全然是要见到母亲的激动与胆怯。
母亲还好吗?
会不会不像信上所说的那般病重?
禁宫之内的明月楼上,悄然伫立了个人影,沉默高大,身着玄衣,在至高处与夜色融为一体,仿佛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
他远远地俯视着那条烛火通明的路,在看见马车飞驰而过的瞬间,不由握紧了身前的栏杆,久久未从那辆马车凝成的黑点上移开目光。
有道声音在耳畔响得发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