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涿轻笑了声道:“起死回生倒算不上,不过是侥幸些,赶在下葬前回来了。”
沈言灯“啧”了声,慢悠悠道:“你说要是晚上那么几日,等到棺椁埋进土里,又落了碑,所有人都以为陈大人没了命,会是何等光景呢?”顿了下,眸底透出阴冷的光,问道:“到了那时,南枝又需要多久会忘了陈大人呢?”
“多久?”陈涿眉峰一挑,有些疑惑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反问道:“沈大人如今该担心的不应该是她多久忘了你吗?那些梦里都难梦见的事,有何好惦记的?”
沈言灯脸上笑意彻底被吞没,只余一双黑压压的眼眸,像是盘在暗处的一窠蛇,随时备着猩红的蛇信,露出毫不遮掩的、阴冷的杀意。
——
喜宴过于匆忙,后宅乱得什么声音都能听到,这边在清点宴上膳食单子,少出一道又碎了碟子的都有,好一会才停了话头,那边有姨娘闹着非要去宴上,被几人劝着仍点名要见王国公,南枝走过嘈杂的长廊,终于到了稍显僻静的院落。
上下只能听到王夫人一人的声音:“凝欢,我早就说了这喜宴办得太过着急,东西没备齐,单子没对,过于简陋,不如再等上几个月,科考过了也好看看那书生的真才实学,若是个稻草包,往后也有转圜的余地,唉,这喜帖一发,想反悔都难了。”
随即传来王凝欢轻柔却不容置喙的声音:“母亲,此事是我与岑言商议过的,真要赶到科考后,谁知会生什么变故?那几个眼一转,指不定到时岑言的坟头草都三丈高了。如今父亲见着王琮落到了庄子里,正是有心弥补你我的时候,何必为着一个科考误了这么好的时机。”顿了下,她又道:“母亲,方才我听丫鬟说,有姨娘闹着要见父亲,你何不去瞧瞧呢?”
王夫人一惊,骤然忘了方才事,低骂道:“没规矩的!”说着,大步匆匆往外走,见到南枝也只是打了个照面。
没了长辈威慑,南枝终于有胆量进去了,才见昭音也在一旁,正放松着身子,感叹道:“终于走了,王夫人在,我真是连气都不敢喘。”
还没来得及出声,目光很快被一旁闪烁着的彩冠吸引住了,长长流苏坠着,曳出细微的泠泠声响,不规则地缀在其中的彩石被投到窗前的日光折出此起彼伏的霞光,虚掩在红唇,粉腮,明眸间,往下肩颈流畅,重绣喜服垂落在地。
南枝看着这背影,油然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复杂感,当然,她也感叹着念出了声,只换来昭音和凝欢的一记眼刀。
第83章 黄牛我不认识
几个喜婆守在一旁,周全地理顺这身红艳艳的嫁衣,王凝欢坐得久了,脖颈泛酸,只能透着铜镜的虚影看她们,无奈道:“这婚事办得是有些急了,本准备最早也是要到年后的,可我左右琢磨着,越拖变数越多,就想着趁年前将亲事办了。”
昭音剥开一个个核桃,咬在嘴里含糊道:“今日怎地没见到那岑言的父母?好像连个关系远的表亲都没见到,底细摸清了吗?”
南枝悄悄用手摸了一颗剥好的核桃肉,塞进嘴里,故作无事地附和了声。
王凝欢抿了口茶,补着唇脂道:“岑言说他年幼时父母就因意外离世了,往日亲朋见其势弱,没人愿意接济,他也就此与那些人断了亲缘,一人流落在各地,靠着替人写书信,跑腿为生。我派人去查问了他的邻里,也都能对得上。”
昭音拍了下偷核桃仁的爪子,没甚波澜地同情了句:“身世倒还挺可怜。”
南枝缩回了手,眼巴巴地看向昭音。
昭音被看得头皮发麻,把剥好的核桃仁一推,嫌弃道:“吃吧吃吧。”
时辰很快到了,后院的杂乱被锣鼓声遮盖住,喜婆扶着王凝欢,从自家曲折迂回的长廊往外走,走到前院最喧闹的地方。
岑言站在人堆最前面,是极鲜明的一捻红,他眉梢微弯,接过喜婆递来的红绸,王凝欢的视线被莹莹烁光折射着,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那长而顺的喜袍,她垂眸,轻呼了口气,这才抬脚与他走了进去。
到了堂前,王国公和王夫人坐在上首,方才刚在后院因着琐碎小事吵了一通,面颊还涨着几许怒红,此刻见着小辈遥遥拜下,一人压下眼底的嫌弃,强行凝出笑,另一人侧瞥她眼,面上自是满意无比。
唯留了一拜堂礼,没要多少功夫就已结束了,宾客很快被迎送到了后院吃酒,喧闹渐渐四散开。南枝和昭音混在围观人堆里,见着王凝欢又进了内屋才敛回视线。
因着公主府唯余昭音一人赴宴,她需得将礼送到王国公面前,南枝便落了单,准备一人先去用宴,捧着一把核桃仁,没几口就吃完了,她拍着手心屑往前走,身后却忽地有人唤她的名讳,她转首愣了瞬道:“沈言灯。”
沈言灯朝她一笑道:“没想到能在这碰见你。”
南枝下意识朝后退了点,带着难以遮掩的疏离。
沈言灯的眸光僵了瞬,垂眸露出点仿徨的苦涩感,轻声道:“幸好柳伯母如今被放了出来,陈家也脱了罪,我瞧见你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就安心许多了。”
这地是那日诗会用来作射艺的靶场,算是条离筵席近些的小道,宾客自是没几人知道,附近也没什么人经过,反倒方便了沈言灯,正大光明地往前凑近了些。
他盯着她,腰间佩着她绣的那只不伦不类的香囊,眸子里透着点依恋,又道:“我记得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从小到大每年的生辰我都是与你一道的,还记得去年扬州落雪,我们一道在城外瞧烟火,你不慎将我送的衣裙烧出了小洞,不敢告诉我,偷偷寻了几家铺子都没将修补好。”顿了下,他伸出指节,轻触着腰间香囊道:“这香囊,就是那时你送给我的。”
南枝动了动唇瓣,心口挂了铁般有些沉重,听着却又觉恍若隔世,想起了扬州城外,那日漆黑夜中亮起的一簇烁光。
沈言灯的目光追随着她的眼睛,透着点楚楚哀求,深处却蛰伏着许多情绪,张唇道:“今年我还能见到你吗?”说着,他眉尖皱着,似察觉到什么,抬首对上了另一人的视线,顿了下眼底蛰伏的冷意慢慢涌出,可语气不改继续道:“哪怕只有一刻,南枝。”
她听着低落又苦涩的声线,有点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抬首,声音刚咬在唇间却被打断。
“南枝,我找了你许久,也不知你去了何处。”陈涿走到了她身旁,如常地想要去牵她的手,道:“原是在与沈大人说话。”
南枝侧眸见是陈涿,有点意外,府中以往递的请帖也不少,从没见陈涿参过什么筵席,今日耽搁到了这时辰竟还在这,原以为早就走了。
她下意识道:“你怎么没走?”说着,发觉被指尖拉起,她磨磨牙,拧了下他的手心,将手缩回了袖子里。
陈涿手心被紧拧了下,神色不改道:“回府的马车只有一辆,我当然要与你一道回去。”
沈言灯自是将两人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眉梢一挑,意味不明道:“原来是死而复生的陈大人,先前南枝以为你坠崖了,生生纵马到了京郊,若非我跟在后面,还不知会出什么事。”说着,他环顾四周的红心靶,蓄意道:“好像就在这,我和南枝一道听到了你坠崖的消息。”
不提还好,一提南枝心底就涌出些火气,她面无表情地远离了点陈涿,道:“我要去用宴了。”
待到南枝背影远离了这处。
沈言灯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下香囊,笑意褪去,道:“南枝好像并不是很想看见陈大人,方才我说的也并非全然不可能,若是陈大人此番回不来了,到底如何还说不准呢。”
陈涿冷眸看他,缓缓道:“沈大人与南枝的婚约早已成了陈年旧事,就算再怎么臆想,与她共乘一马车回府也是我,不是你。沈大人有这功夫,不如想想如何应对刑部的查问。”说着,越过他,追随着南枝的身影离开了。
一阵冬风席卷而过,沈言灯颤了颤睫,转首看向那一前一后离开的身影。
臆想?
他冷笑,很快就不是臆想了。
——
陈涿到时,南枝已和昭音缩在一块吃酒了,两人窃窃说着话,又偷笑一声,根本不是旁人能横亘而入的。
他不喜这种宴,来时就被好些人攀谈着耽搁不少功夫,如今遥遥看了几眼,便吩咐几个丫鬟照看着南枝,少吃些酒,先行去府衙取些卷宗,待到散筵时再来接人。
可南枝和昭音凑到一块,又是这种喜庆日子,怎可能说几句话,两人只需一个眼神,手就凑到了酒樽上。
丫鬟出言一劝,南枝听是陈涿的嘱咐,圆眸睁大,反倒端起酒樽豪饮一杯,擦着袖口,带着醉意“嘁”了声道:“陈涿是谁?我不认识。”
后果显而易见,等到陈涿回来时,丫鬟们拉拽着一浑身酒气的醉鬼往外走,她两眼泪汪汪,依依不舍地扒着门缝不愿走,与昭音喊道:“就算是王母娘娘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昭音,我的好相公,你等我多织点锦布,明年七夕下凡来见你——”
筵席上还只剩了几人,听着看着两人醉酒的窘态,不由得捏帕捂住唇角的笑,直到陈涿暗含警告的视线扫来,这才收敛着,噤声不语。
陈涿看向含情脉脉告别的南枝,无言地捏捏眉心,却又觉在意料之中。
他一手捻紧卷宗,另一手直接将人抱起,托着臀,使其脑袋趴在肩上,大步往那处马车走,直到将人放到位上坐下,这“织女”仍在含糊不清地说着醉话,睁着迷离的双眼,伸手拽着他的袖口。
陈涿被迫弯腰,使得两人距离越凑越近,几乎快要面贴面,他垂着眸光,夹杂着透出点暗色,可南枝费力地辨认他一会,忽地睁大眼睛,惊愕道:“你不是那只老黄牛吗?怎么跟着我一道上了天庭?”
陈涿:“……”
南枝伸手捏捏他的双颊,歪着脑袋看他许久,才疑惑道:“怎么没了牛角?”说着,有点反应过来了,恍然道:“我知道!这是妖怪道行修炼足够了!化身成人了!”
她拍了拍他的肩,鼓励道:“不错不错,有悟性,往后做我的小弟,在天庭我罩着你,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他垂目,看着早已不知天南地北的醉鬼,俯身啄了下她的唇,哑声道:“我是谁?”
她呆了瞬,伸手捂住唇瓣,睁大水盈盈的双眸,许久没说话。
被冷落数日的陈涿眉尖一挑,将卷宗随手扔在身后,俯身又啄着她的眼皮:“认识我吗?”
南枝被酒意醉晕的脑袋一时转不过弯,眯了眯眼却还是只能看到摇晃的五官,她伸手,按稳他乱动的脸,辨认了会极为老实道:“不认识。”
“不认识?”陈涿的脸被两只手左右按住,竟也乖顺地没往前靠,只是道:“你再靠近点看看。”
她照着他的话越靠越近,眼睫快扫向了他的脸庞,一寸寸看过,后知后觉这好像不是妖怪,是个人,一怔惊道:“你是陈涿!”说着,手捂住嘴,满脸警惕地瞪他,含糊道:“我才不要和骗子说话。”
陈涿似早已等着这句,手直接横伸向她的腰间,坐下将人揽到了怀里,学着她以往的话道:“可骗子已经知道错了,我们南枝是世上最宽宏大量,心地善良,菩萨心肠的人,可以原谅他一次吗?”
南枝听着夸赞,潮红的双颊更红了几分,扬起下巴,轻哼了声道:“那我要考虑考虑。”
陈涿顿了下,看她晕乎乎的眉眼,指骨轻抚过她的脊梁,缓缓道:“那南枝可以在考虑的时候,告诉我,今日和沈言灯说了什么吗?”
南枝随口道:“他约我一起过生辰。”
陈涿笑意僵了瞬:“往年南枝都是与他一起过生辰的吗?”
她有点迟钝,茫然了会才反应过来,脆声道:“我们每年都会在扬州城外放烟火,漫天都是,可好看了!”
第84章 夜晚晋江文学城首发
红日背到皇城的另一面,一弯纤细的银白从云中露出了影。
公主府上。
沈言灯被仆役引着,走到了屋内,垂目扫过椅旁两杯尚还氤氲着热意的茶盏,眉峰一挑道:“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驸马方才待过客?”
颜屺看了眼那未动一口的茶盏,笑了声意味不明道:“有人来的比你还不是时候。”说着,他抬起指骨屈敲了下桌案道:“坐。”
沈言灯掀袍坐下,另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启唇道:“先前家父与驸马结交数年,其中辛秘我并不想窥探,也没有将其公之于众的念头,今日来此,只为上次未尽之事。”
颜屺兴味看他,指骨摩挲着瓷杯底,其实他并非一定要杀了陈涿,此人虽与太子关系亲近,可一个扭头就要咽气的病鬼就算被陈涿扶持,真到了继位那日,说不定能被玉玺压死,因而他一直偏向于拉拢。
即便那日沈言灯出言相胁,他面上应下,并未真的想撕破脸皮,可没想到转头就收到了一惊天消息,让他彻底下了决心。
——陈远宁没死。
——坐在龙椅上的不是赵荣,是陈远宁。
帝王多疑,即便是个偷穿龙袍的冒牌货。
这些年陛下表面虽对陈涿多加照顾,可暗地里的刺探就连他一个外人都看在眼里,起初他还有些不解,如今转念一想倒也全明白了,冒牌货不过就是怕被扒下龙皮,褪回一条蛆虫。
陈涿无论知或不知,都注定不是他的同路人。
他便顺势道:“你到底与他积了多大的仇怨,一次未成,竟还想着继续。”说着,啧了声道:“真是心狠手辣。”
沈言灯剔起眼帘看他道:“驸马所谋之事一旦败露,你觉陈涿是会赶尽杀绝还是装作不知?”
颜屺状似愁苦地轻叹了声:“你既说到这地步了,好似他的命的确不能留,那我便想些法子。不过这几日刑部在查那婢女刺杀的案子,常常召我去问询,沈大人就不怕真的涉及你我?”
沈言灯道:“此事我已有对策。”
他幽幽道:“家父年迈,早已不复当年追随驸马时的意气风发,如今混在刑部里也只能做被孤立的弃子,不如早早告老还乡。”
颜屺愣了瞬,心底算计被眼前人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这沈侍郎是他多年前随手一助的举子,倒没想到这般忠心耿耿,给一丁点骨头就跟到了如今,可惜只会乱吠,没多大用处。不过此次倒能替他遮上一遮,他笑道:“那就照沈大人所言。”
……
两人左右谈了不过一刻钟,沈言灯被仆役送出了府门。
另一边路上,耍酒疯的昭音正被丫鬟扶着,跌跌撞撞地硬要往这边走,眸光忽地一凝,瞧见了熟悉的身影,伸着脑袋靠近了些道:“那是谁啊?”
她抬脚要往那处走,却被不知从何处横插而来的仆役拦住,毕恭毕敬道:“郡主,您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