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不明所以道:“沈言灯说写了那份证词,他就可在其中转圜,此后不久就能将我们从牢中放出来,我在牢中待得头晕眼花,并未瞧仔细,是明珍仔细看过说没问题的。”
柳明珍缩了缩肩膀,避开她投去的视线。
她顿时生出一种水漫口鼻的无力感,闭了闭目劝道:“京中多事,你们又牵涉进了这种案子,为保无恙,过几日你们就回扬州吧。”
郑氏皱起眉:“南枝你不和母亲一道回去吗?难不成你真要继续留在那陈家,我听说此次案子的由头就是那陈涿,你在这太过危险,就和母亲一起回扬州吧,如今柳家是母亲做主,绝不会再出现之前那种事。”
南枝将伞交给了马车旁的小厮,踩着脚凳,掀帘上去。
郑氏见她不答,眉心拧着刚准备继续劝阻,绝不能留在这种虎狼窝,忽地余光瞥见一锦袍,脚步瞬间瘫软,几乎是靠在了柳明珍身上,她颤着声线问道:“那是谁?”
小厮看了眼,恭敬答道:“那是柔容公主的驸马,颜大人。”
颜屺在马车的另一边,缓步往牢里走,面庞温润柔和,如常地含着几分笑,眼底却透着浓浓的不耐,自这案子交给了高栋,生生将他唤过来几趟,问些宫宴上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又是怎么替柔容挡了那匕首的……着实令人厌烦他却还得好脾气地一遍遍应答。
似有所感,他抬眸,往靠在路旁的马车上扫了眼,却只见到了露在马车旁的深灰衣角,便没在意地敛回了眸光,维持着谦和皮肉往里走。
郑氏快速地缩回了身子,手紧紧捂住胸口,大幅度喘着气,额间都淌出了细汗。
柳明珍撑着力扶住她,不解地唤道:“母亲?母亲?”
郑氏脸色煞白,缓了好久才堪堪回过神,手颤着扶住马车边道:“我没事。”说着,她自顾自地上了马车,坐在一旁恹恹缓着神,沉着眉眼,没再说一句话。
南枝看着郑氏心神不宁的模样,只当她是在牢中受惊过度,张了几次唇终究没多问。
唯独目睹全程的柳明珍不动声色地左右看看,据她所知,母亲从未来过京城,怎地见到公主驸马这般激动?她很快联想到了先前沈言灯所说,南枝是母亲与旁人所生,难不成……她惊惶地睁大了眼眸,又生怕被发现,连忙埋首遮掩着怦怦乱跳的心。
——
宫里为了安抚,先派人给惇仪送了好些珍宝,又主动给陈涿添了官阶,绯衣换成深沉的绸紫,几日一过,很快就叫人忘却了先前的刀光剑影,羡慕起陈府的泼天权势来。
皇恩浩荡下,陈涿不仅没谢恩,还接连旷了几日的早朝,由头便是惇仪殿下和夫人经此次意外受惊过度,需得有人照料着,他抽不开身只得告假,折子递到陛下案前,御笔多疑地顿了许久,暗暗揣度查探了几次才批了他的假。
可身在府中,惇仪身旁没给他留半点温清定省,问安视膳的尽孝空隙,温融融的屋里一边热闹非凡,南枝手持小剪,捏着一张张红纸,尾音扬起笑和惇仪说着话,决心要在年前练就一手好剪艺,却细致地剪了一些不伦不类的图样。
黄牛剪的像肥山羊,雀鸟剪的像瘦母鸡……惇仪却被哄得眉开眼笑,温声夸赞她手艺灵活,栩栩如生,南枝被夸得扬起下巴,双眸晶亮,尾巴快要翘上天。
另一边,陈涿捧着早已凉透的茶水,扫过那怪模怪样的红纸,不忍地收回了视线。
南枝浑然不觉道:“剪了这么多,等到了年关全府的窗上都能糊着我剪的窗花,在雪夜里红艳艳的一点,肯定很好看。”
惇仪欲言又止,可不忍打击她的信心,犹豫着点了头。
几张窗花平整地铺在木桌上,她伏首小心地将纸屑吹净,鲜艳的红发带坠在颈间,一簇一簇地飘着,陈涿看着,不自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上前坐在南枝身旁。
惇仪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这几日南枝反常地黏在她身旁,不跟涿儿说一句话,涿儿被冷落着,偏生还非要凑过来,她早就看出了两人间的不对劲,便适时地放下手中的剪刀道:“涿儿,你帮我剪些窗花,我想起些要紧事得交代给管事。”
她前脚刚走,陈涿就已坐到了对面,指节蜷在那把小剪上,垂目却见南枝半点余光都没投来,他抿着唇,将红纸叠起,沿着线条剪了几下再展开。
南枝身形不动,眼珠不自觉挪动定在了他手中的红纸上,就见一张活灵活现的鲤鱼图,和她那沓放在一块,立刻显出了巨大的差距。
她磨磨牙,翘起的尾巴慢慢落下,耷拉到了地缝里。
陈涿见缝插针:“我教你。”不待她应声,他的手就覆上了她持着剪刀的指尖。
屋内只余剪刀咔咔的声响,南枝很想矜傲地一把将他的手推开,然后极高冷地别过脑袋,宛若隐世高手般随意一剪就剪出比他好上千百倍的窗花,可手却很不争气,被握住照着他的方向一点点成了形。
展开才见是一个简单的福字。
这有什么难的。南枝从牙缝里小声地“嘁”了声,别过脑袋照着记忆一剪,信心满满地展出来,却只剩下一个口。
她眨眨眼,不敢相信地看了好一会。
陈涿压下声线中的笑意,眸光平静又坦荡地看她道:“需要我教你吗?”
南枝耳朵尖泛红,快速将手中红纸揉成一团,埋在身后装作都没发生过,冷淡地和陈涿说了这几日的第一个字:“嗯。”
陈涿眉梢终于舒展开,郁气略略扫空,主动拿起红纸和银剪演示给她看,南枝看得很仔细,可实施起来却又天差地别。
一盏烛折了火光,落了一叠废枝……终于,她歪歪扭扭举起了一个福字,脸上激动地翘起笑意,弯着的眼眸晶亮,却在触及陈涿的那刻立刻收敛起来,缩回脑袋,绝不给他留一丝好脸色。
陈涿:“……”
他捏捏眉心,方才消解的沉闷成倍地积压在胸口,却又没任何可解的法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南枝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歪斜的福字小剪纸,悄悄地翘起唇角,她剪的可真好看,比陈涿的好看了不知多少,都怪自己过于蕙质兰心,聪慧机灵。
陈涿却忽地站起身,银绣面的玄衣沾着好些碎红纸,随着步伐一点点拂落在地,停在了南枝身前。
南枝下意识拽住椅把,眸光颤动着看向他,带着些茫然和无措,他不会是发现软的不行,要对她用强硬手段了?这屋里一个人也没有,要是呼救会有人能听到吗?
在她的目光,眼前人只轻轻叹了声,垂首拉住了她的手腕,缓缓上移使得手心贴在了他的脸颊侧,道:“你可以打我出气。”
南枝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又听到他道:“别不理我。”
她愣了下,看向被手心笼罩的侧颊,底下一片温热触感,蓦地像被烫到了般,手快速移开,生怕再次被逮住,缩到了身后。
陈涿就站在她身前,身形宽大,堵住了她逃跑的所有可能,眸光里透着暗光,缓缓道:“如果你不打我,我会当你已经消气了。”
南枝缩在椅上,仰着眼眸看向他,憋了好半晌才道:“强词夺理。”
第82章 亲事晋江文学城首发
黑靴交叉在两只绣鞋中间,只一移就轻轻碰上,抵着鞋边却没用力,就足以暂且将人留在这椅上了。
陈涿动了动指骨,因捻着剪刀过久而泛起酸意,听这话他眉梢一挑,语调放松道:“这怎么能算强词夺理?你若心中有气,就如同那日一样打我,我就乖乖站着这,绝不会还手。”说着,他垂了下脑袋,似方便她动手一般。
南枝眨着眼,目光下意识落在了他的脸侧,那日的掌印早已消却,连一点红痕都没留下,她在身后张了张指节,肩颈又往后挪动着道:“你乱说什么,我才不打你这种骗子,反正我以后也不会理你,你也不许和我说话。”
他却反倒将脑袋往下移动,指节搭在椅把上,腿也随身形往前抵在了她的膝盖中间,垂着眼睫看她,缓缓陈述道:“可你还在生气。”
椅子窄小,南枝没地方能往后移了,她攀着椅把,几乎倒在了椅背上,却莫名觉出了不对劲,分明是她在生气,怎地身份调换成了被逼到角落的那个。
……阴险。
她从牙缝里磨出这两个字,眼珠滴溜溜转了圈却没瞧见一个人影,有些遗憾地想,要是白文在就好了,习武的手劲一定很大,说不定可以代劳。
陈涿看着她胡乱变化的神情,就知没什么好心思,可好不容易撬出了几句话,总不能再将人放跑,他转而道:“只要你消气,想做什么都行。”
南枝蔓延到天际的念头蓦地收回,眼皮一抬,透着点刻意压制的兴奋道:“真的?”
他犹疑了下,才缓缓点了头。
南枝摸着下巴想了许久,仍没想到足够让陈涿气得七窍生烟的坏事,不过倒有了底气,她腰杆一挺,伸出一指推开他下移的肩,勒令道:“这几日我不想和你说话。”
陈涿被迫直起腰,膝盖却慢慢压了点,直至碰到了椅子边缘,默了瞬道:“你不想让我教你剪窗花了吗?”
南枝一时噎住,可底气颇足,小哼了声道:“这是两码事。”
生气归生气,玩归玩,绝不能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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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涿点头,面上平静,没露出半点不自在道:“那你今晚回竹影院,我教你剪真正的黄牛和麻雀。”
南枝不由自主看了眼桌角怪模怪样的窗花,笑意一滞,居然嘲笑她剪的不是真正的黄牛和麻雀!方才惇仪殿下都夸过的漂亮窗花!没眼光!
还有他这狼子野心,简直是昭然若揭!居然想用小小的窗花诱惑她,她的意志有那么不坚定吗?
她腾地站起身,却忘却了**横亘着一膝盖,抵着根本没法站稳,身形晃着刚想坐回去,腰身却攀上一只手,往前一收就落进了他的怀里。
陈涿单手抱起她,坦荡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南枝双腿离地,鞋尖踢着他的膝盖,下意识攀住了双肩,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羊入狼口了。
她被抱着,比他高了些,垂首凶巴巴道:“你放我下来。”
陈涿掂了掂,用双手一块托住她,眉尖皱起道:“上次受伤的手好像有点痛,动不了了。”
南枝一惊,紧紧拽住他的衣裳,不敢乱动了:“哪只手?肯定是伤口崩开了,你先将我放下来,让大夫过来重新包扎。”
他的眉峰皱得愈发深,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南枝见他不说话,急得用双手扶起了他的脸颊,道:“你说话啊?怎么突然哑巴了,不会是疼的说不出话了?”
他抬眸盯着她神色,似有所感地缓缓道:“不用唤大夫,这几日夜里我都是自己上药的,崩开也不算什么,歇会就好了。”
南枝忙不迭推开他,拽过他的手掀起袖口,气冲冲道:“夜里没人,你真就放任不管吗?以往没见你这般听话。”
袖口掀开,白布渗出了新血,蜿蜒着顺着手臂青筋淌到了手腕,滴落在地。
她轻嘶了口气,又抬首瞪了他一眼,忿忿道:“活该。”
恶人有恶报,骗子没好下场。
算了,就当她做些好事,帮他唤一次大夫。
大夫来后,熟稔地包扎好伤口,又交代了些要紧事,就转身回去了,南枝托腮,坐得远远的,余光瞄一眼地上沾血的白布,只一瞬又缩回。
陈涿将袖口放下,主动坐到了她身旁。
南枝摆弄着桌上的茶具,没抬眸看他,却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伤的?”
他道:“那日夜里有人找到了我落塌的地方,趁我熟睡时伤的。”
她晃着茶具的指尖一顿,抬目看着他恶狠狠道:“骗我就是这种下场。”
陈涿低低“嗯”了声,受伤的右手搭在桌上,凑近轻轻碰着她摆弄茶具的指尖:“知道错了。”
南枝刚想甩开他,却瞥见了一点漫出袖口的白布,还是停住了动作道:“我一点也没消气,还是不会和你说话的。”
嗯……这样的话,她也还算是在认真地生气。
陈涿轻捏着柔软的指尖,总算得了有来有回的对话,说什么自然全都应着。
可没等南枝想出彻底解气的坏事,竟先收到了国公府递来的喜帖,凝欢居然提早了好些婚期,要与那岑言成婚了,一时间她惊得什么也不顾得了,夜里缩在惇仪身旁几乎没怎么睡,晨起却困顿着有些迟了,刚收拾齐整就与陈涿一道去应宴。
王国公府的喜宴办得急,邀的人却是极多,岑言穿梭在人群中,喜袍招摇,没半点被姑娘招赘的窘顿,反倒乐呵呵地挨个迎人,被几个公子哥含沙射影地笑话几句也只当作没听懂。
府邸简单地披了些红绸,没甚特别装饰,又因是招赘,岑言从小便是孤儿,无父无母,倒也省却了什么接新妇的各种礼节,只留了一拜堂,细细看来,竟与寻常人家的婚事没甚区别。
两人被王国公送进了府门,陈涿顺势看了眼那新郎,脸白身瘦,周身透着阵儒雅孱弱劲,瞧着只是个寻常书生,他如常地收回了视线,垂目却见南枝四处张望着,急匆匆地拽着他的袖口道:“凝欢肯定在梳妆呢,你就自己在这吃会酒,我要去后宅了,要是等不及了你就先回府吧,我不和你一道了。”说着,没等他应声,拽着衣摆就飞快跑远了。
他孤身站着,远远瞧着她拐进了后宅的长廊,无奈转身却对上了一人的视线,眉眼稍沉,缓缓道:“沈大人也来了。”
这边高栋在查着案子,虽尚未出结果,沈言灯算是与不久前陈涿的境遇相同,陛下却一反常态,没半点要弃用的意思,如往常一样在垂拱殿传召他,交代差事,言语间尽是信任和重视。
沈言灯看了眼南枝离开的方向,意味不明道:“我是不是得在这恭喜陈大人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