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掌柜陈涿绝不能留
晌午后,四下泛起一阵又燥又冷的烈风,和煦暖阳高悬于天穹,柔柔融进了地面那层单薄冰层。
陈涿并未直接回府,令着马车到了京城中一不打眼的酒肆中,刚到径直往二楼而去,脚步熟稔,瞧着便知是常客。
推门而入,仆役早已备齐了茶水和糕点,香炉袅袅飘起薄雾,将整屋都浸上一层清幽的暖香,正中心底下却跪着个中年男子,不安又无措地埋首,见着那只官靴从眼前而过,蓦然磕着脑袋,高喊道:“大人!草民不过一铺子掌柜,实不知惹到了哪位大人!若有什么仇怨,草民可奉上所有家产,只求、只求大人能饶我一命!”
他不过是扬州一普通铺子掌柜,兢兢业业多年,自认没与什么人结怨,却忽地在回家途中被人敲晕,再醒来时竟已在入京的路上,问了数遍看守他的那些人,可得来的只有沉默,快将人逼疯了。
屋内没什么响动,只传来落座的窸窣声。
掌柜悄摸抬起眼缝,颤着身子看了眼,就见一绯袍男子,坐在他几步之外,姿态矜然,面色冷淡,垂目不知在想什么,额心却突兀地染了点艳,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眸光轻轻一垂,看向他启唇道:“我知你名柳文轩,是柳家旁支庶子,多年前受主家恩惠,让你掌了柳家金银器物的生意。”
柳文轩没曾想被他查到了根底,面上肉一颤却不知是因着什么被寻来,只将脑袋搁得更低了。
陈涿却忽地轻笑了声:“倒也不必惊慌,我夫人与柳家颇有渊源。此番唤你来并非为难,只是有些事想问一问。”顿了下,目光投向手旁样式讨巧的鲜果状糕点上,新奇地拿起一块在手中打量着道:“去岁柳家掏空半数家产,以运送嫁妆的名义尽数送到了沈家府上,此后不久,这批家产不翼而飞。我知掌柜是柳家颇信赖的亲信,便想问问,它们是作何用?”
掌柜一怔,随后反应过来,埋首眸光闪烁,答道:“是沈府账上亏空,这才不得已求助老爷,老爷早有与沈家接亲之念,趁势作胁,这才、这才提前以嫁妆的名头将银钱送去了。”
“账上亏空?”他将糕点放下,擦去指腹细渣道:“柳家是扬州城内有名的富商,积财数辈,一个地方知府,何来如此大的亏空?”
“此事关系重大,如今柳夫人入狱,轻则流放为奴,重则株连全府。我只要将你缘由道来,无论如何,自会保下你的命。”他站起身,挡住了从窗棂透出的光尘,几步走到面前,那绯袍轻晃,居高临下睥他道:“那沈家,要这些钱财有何用?或是献给了什么人?”
掌柜看向那晃在跟前的衣摆,全身都在发抖,说是死不说也死,索性闭目争取一线生机,咬牙道:“草民说。”
——
沈言灯本办了一件得意事,可在宫门口这一搅,半点悦色都没有,眉眼透着股阴郁,直接回了沈府。
沈父遥遥从报信仆役口中听说了消息,大喜,在堂内等着沈言灯回来,待沈言灯走了进来,再也遮掩不住脸上笑意,激动道:“言灯,为父果真没看错你,来京不过短短几月,你竟已行至此步,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彻底取代那陈涿,光耀我沈家门楣。”
沈言灯今日没心思应付他,强忍下烦躁脾性,面上强撑起一抹尚算温和的笑意道:“陈涿在朝中牵扯过深,早受忌惮。陛下如今不过是顺势而为,想要彻底除了他,还得费些功夫。”说着,笑意凝了凝,语气多了些冷意道:“只要从柳家入手,将他彻底和宫宴刺杀联系在一起,饶他再如何得帝心,也翻不出什么波澜。”
沈父听着,眉尖轻皱了瞬,劝道:“言灯,这柳家不应再查下去了。”
“为何不能?”沈言灯眸光一沉,不解道。
沈父眸光轻闪,却避开了他的视线,寻借口道:“在扬州时,众人皆知沈柳家牵扯过深,若被有心人构陷,也难以说清。”
沈言灯却微眯起眼,盯着沈父的神色变化,这些时日他查案时,并非没注意到其中疑点,不过只想早早将疑点和陈涿联上,便避重就轻,并未查清。他心底忽而涌出些不好的预感,语气稍冷:“父亲,有何事还请如实相告,若是沈家做了什么,有朝一日被捅出来,我却连解释都没法在陛下面前说清。”
沈父端着茶盏,遮掩着抿了口,沉默许久终道:“那些首饰是柳家去年送入府中的嫁妆。”
“什么?”沈言灯面色一沉,心口慌乱愈盛,几乎是咬着牙问:“那为何会被献入公主府?”
沈父唇翕动了瞬,眉心皱了皱,神色间多了些身为人父的威严,沉声道:“此事你不必知晓。这世上没有天降的好处,沈家世代难入京城,官职低微,若我没寻机会斡旋,哪有今日沈家光景?哪有你得圣上青睐的机缘?幸而如今这差事是落在你手中,更没人会联想到沈家,自可安然无恙。”
沈言灯眉心郁气却半分没褪。
安然无恙?单他查案月余就觉出数个疑点,那陈涿怎可能不知。恐怕早已在背后深查数日,摸得比他清楚百倍,迟早得了证据,递到御前,那他不仅要彻底失了南枝,就连今日所得一切都会转瞬消散。
——陈涿绝不能再留。
他隐忍着坐了回去,心底疑惑未消,看向跟随沈父身边奉茶水的老仆,又不动声色递给身旁人一个眼神,身旁人立刻会意,转身悄然出去了。
沈父却没察觉异样,安抚着他继续道:“言灯,你放心。待你真的在朝中站稳脚跟,为父定会助力再上青云。”
——
陈府房内,柳家掌柜坐在侧旁,谨小慎微地看向许久不见的南枝,又瞥了眼她身旁的陈涿,怯怯说着话。
南枝是见过着这掌柜的,颇得柳父信任,如今听着他的解释,却深深地拧起眉,疑惑道:“你也不知?”
柳掌柜讪笑道:“回夫人,老爷虽信重我,却也并非事事让我插手,尤其是……数额如此庞大的家产,不过我猜测应是转送给了旁人,这才让那些首饰流连到了京城。”
南枝狐疑看他,怎觉有些不大对劲?
柳父不信底下几个庶子,总觉他们会抢占家产,掠去铺面,反倒对这些跟在身边多年的掌柜们颇为信赖,寻常若有生意往来,必定是带着他们一道出去会谈,怎可能一点风声都不知晓。
一旁陈涿将油纸打开,露出里面精致小巧的果状糕点,往她那处推了推道:“午膳用了吗?”
南枝被分了神,看向那卖相颇新奇的糕点,刚饱的腹中又生出点饿意,便捻起一块咬了口,含糊着毫不心虚道:“用了一点点。”
柳掌柜拘谨地坐着,手脚都不知该放在何处,声线中都带了些哭腔道:“夫人,我真是什么都不知,就求您放过我吧。我老母八十,孩子还在襁褓,就留我一命回去看看他们吧!”说着,扑通跪了下来,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撸着袖口快要哭出了声。
南枝嚼得腮帮鼓起,却被他一举动惊得都不敢咽东西了,结巴道:“那、那你下去吧。”
柳掌柜一喜,下意识看了陈涿,见他也颔首这才敢转身后退,可惜南枝端着茶水咽糕点,没注意两人的举动,待咽下后刚想和他再问些这掌柜的事,眸光却忽地注意到陈涿额心那花钿,他竟还留着!
她将糕点一放,惊得睁大眼睛问道:“你、你今日就是这般出去的?”
陈涿坦然地“嗯”了声,垂目看了身上衣裳,满面疑惑道:“有何不对?”
南枝站起了身,走到他面前,倾腰用指尖抹着他额心,欲哭无泪道:“我只是随手一画,你怎能这般带出去,去的还是宫中,这旁人一瞧就能注意到。”
陈涿道:“颜料色重,没洗去。”
“这染料是可用皂角洗去的。”她用手指没抹掉那花钿,气冲冲地站在他面前:“要是被知晓是我画的,不知会误以为我有什么怪癖呢!”
陈涿语气真诚道:“我入宫时带着官帽,不过寥寥几人见着罢了,更不会有人知晓是你所画。”
南枝满口狐疑:“真的?”
陈涿抬眸看向她气势汹汹,双手掐腰的模样,轻轻翘起唇角道:“真的。”说着,顺势将人一拉,手勾着腰身拢到怀中,让她坐到腿上,眼睫低垂着道:“不过往后这几日想来我也不必入宫了,沈言灯今日在御前告了我一状,陛下怀疑那是宫宴是我派人刺杀,下令让我在府中歇息几日。”
南枝想从他怀中挣脱的动作一顿,看向他垂落在眼尾的长睫,和隐隐低落的面色,心间一软,伸手贴上他的脸颊,语气轻快道:“那正巧在府中歇息几日,我也可再与你切磋切磋棋艺,还能照着你的模样,再予你画两张像,不比每日起早贪黑上值好多了。”
她说着,眸光落在他的面上,像顺毛似地抚了抚脸颊,忽觉触感好得和狸奴肚皮那层软肉一样,她眼珠狡黠一转,将两只手都贴上了双颊,玩幼时软偶般来回揉了揉又停住,乐得唇角翘起道:“就算你没了俸禄,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陈涿抬起眼帘,对上她晶亮含笑的圆眸,熟悉又温软的馨香靠得愈发近,喉间很快泛起一阵燥热的干渴,径直涌到了腹中。
下意识的,拥住腰身的力道一紧,贴在她手心的脸颊感受到层温软的热意。
没忍住,轻蹭了瞬。
温软在怀,靠在胸前,贴在腿上。
他轻“嗯”了声,直直看她道:“那南枝真是善良又大方。”说着,眼底那层黯淡的光渐渐消退,染上另一抹幽深,目光寻渴般转而落到她的唇瓣,喉结轻滚,双手将人束在怀里,固定着难以动弹,仰首轻碰上了那唇瓣。
没有明显阻拦,对他而言等同于得了纵容。
唇瓣渐渐辗转深入,吸吮着撬开齿关,舌尖刚一碰上,就似是失了控般扣住后脑勺,拉近两人距离,愈发强势地纠缠着,掠夺尽香甜甘霖。
南枝字不成句,困住了他腿间那狭窄地方,又因被抱住怀里,脚步碰不到地,只得被迫搅住他的衣领,忿忿将其捏得一团乱。
呼吸很快变得急促,整张脸浮起一层近乎桃瓣似的浅粉。
第67章 服输你输了就不能再打地铺的
南枝被亲得头晕目眩,身子瘫软,下意识快要从腿上下滑,那按在她腰间的手掌慢慢下移,拖住了她,指尖向下深陷,廓出了弧度。
柔软上的触感明显,她的整张脸瞬间红透了,揪着他的衣领含糊抗议着,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松开,可抬眸一看却见他眉眼松快,哪有方才低落的半分影子。
……被骗了。
她小口呼着气,忿忿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脸,看着五官变形得挤成一团,又偷摸捏了把侧颊才勉强平衡些,将手放下,扬起下巴,颐指气使道:“渴了。”
陈涿自是侧首端起桌上茶盏,要递给她,她忙趁着这空闲,挣脱开他的怀抱,又快速捞起桌上那包糕点,转身就往内室跑去。
陈涿的唇角被小齿咬得红肿,泛着潋滟水光,手心还端着茶盏,怀中却乍然失了温软,腿间绸面绯色官袍被两人有些剧烈的动作揉得一团皱,他轻叹了声,带着些遗憾的意味。茶盏被调转了个方向,抿了口,温热茶水将唇间残存的甜意送入喉间。
……
南枝坐在桌案旁,一手托腮垂目思索着什么,另一手将指尖插入棋盏里来回搅动把玩着,腮帮颠颠地嚼动着桃子状糕点。
她总觉得那掌柜的反应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是哪处,有点像是骗,又有点像是畏,可她又不凶,有什么好怕的?
没等她想清楚,陈涿走了进来坐在她对面,又将手中茶盏推到面前,随意将桌案被碰出的棋子放回去,问道:“在想什么?”
南枝将手从棋盏里拿出来,轻哼了声,又喝了口茶水,暂时不想和他说话,陈涿也不在意,将一旁的油纸包敛着,放远了些道:“太甜了,少吃点。”
她在心里悄悄腹诽着,他又没尝,怎么知道甜不甜。但她勉强不跟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抬起眼皮看他,声线尚存着一丝哑问道:“刚才那掌柜,是不是有点问题?”
陈涿指尖持着圆润棋子,循着记忆,大致将昨夜两人没下完的棋局一点点复原出来,垂目淡淡道:“南枝觉得他哪里有问题?”
明明只有他们两人在这,南枝却左右看看,一幅隔墙有耳的神秘模样,悄悄压低了声音道:“他一定在骗人。”那掌柜一直不敢看她,语气和身子都在颤颤巍巍,每回她撒点小谎时就会这样,又猜测道:“他是不是提前被什么人买通了,刻意不将事情说出来的?”
陈涿神色如常,只抿了抿唇瓣,隐隐浮起方才酥麻痛意,又打量了那棋盘一眼,确认没有遗漏后才道:“南枝想找这掌柜,是想将柳夫人救出来吗?”
南枝看着棋盘上被摆好的黑白方,皱起眉尖端详着该怎么打败他,散漫地点了点头。
陈涿道:“今日沈言灯呈上了证词,柳夫人说江南一带富商是受我胁迫,被迫奉上了银两,因而那婢女才会有柳家的首饰。我猜想柳夫人是受了沈言灯蒙骗,这才写下了那证词。”
南枝指尖捏着的黑子啪嗒一掉,猛地抬首,满脸愕然地看他。
陈涿却似根本没受其影响般,将掉落的黑子放回棋盏道:“昨夜不是说这盘肯定能赢我吗?”顿着,又安抚道:“不过是些没根由的证词,起不到什么作用,只是沈言灯既得了证词,自会派人在牢中好生照料柳夫人,等这案子彻底结了,人也就能放出来了。”
南枝的心却定不下来道:“你是因着此事才被陛下苛责吗?”
陈涿长睫轻颤,抬眸看她,然后轻轻“嗯”了声,有些苍白无力的解释道:“倒也怪不得旁人,是我没多注意,才被沈言灯寻到了空子。祸兮福所倚,如你所说这几日便在府中好生休养。”
南枝看向他极力维持平静的神色,心口又是一软,决定这几日对陈涿好些,再也不使唤他做这做那了。
棋盘黑白交错,被窗棂处的光尘折射出柔意,上首那幅画像高高耸立着,下首两人也在对坐,她苦思想着对策,定要将这盘赢下,也好将榻旁那地铺收走。
可一个学棋新手怎可能赢得过拜了名师,研学多年的老手?
她不通高超的棋艺,只能靠猜着陈涿的心思慢慢摸索。
陈涿眼底却透着比她还复杂的情绪。夜中一人凄苦,那地面是不能再歇了,可寻个顺理成章的理由回去却不是易事。如何不被发现,巧妙地输似比压倒性地赢还要难些。他忍不住提醒道:“南枝,入界要缓,不能贪胜。”
南枝眨眨眼,扫了眼被围困的大部队,当即收回方才那子道:“我当然知道了,不过是试探试探你,咳,我重下。”说着,将棋子收回去,眼珠滴溜溜四下看了圈,许久都没寻到合适位置,说着话拖延道:“对了,过几日凝欢要办宴选婿,你要和我一道去吗?”
“选婿?”陈涿茫然了瞬,随即很快反应过来,道:“恐我那时没空。再过几日是父亲忌日,年年此日母亲都要与我一道去祭拜,路途遥远,需得在庄子上歇息一晚。”
南枝抬起脑袋,看他,犹豫道:“父亲忌日?那我是不是也需要去?”
陈涿看向她抬起的圆眸,像只睁大眼睛,茫然看他的小狸奴,没忍住翘了瞬唇角,伸手轻摸她的脑袋,笑意微敛回道:“不用,路途遥远,庄子里又清苦凄冷,难有府里的炭火那般暖和,你身上寒症未好,今年就不必去了,往后有的是机会。”
南枝道:“可你与母亲都去,单我一人留下……”
陈涿道:“放心,母亲不会怪你的。”说着,顿了下,眼底夹杂着漠然的光,淡淡道:“毕竟也不算什么要紧事。”
南枝有些不明白他流露出的情绪,却还是“嗯”了声:“那我明年再去。”说着,目光又垂落到了下面的棋局,忽地发觉不知何时这局竟与棋谱上的完全一样,她心口一震,悄摸将底下的棋谱翻开,瞄了两眼,快速将棋子落下,又不动声色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陈涿看了眼方才她落黑子的地方,似没察觉般也如常地落下一子,忽地又道:“我听闻江南一带富商膝下女儿大多会招婿,来承了家业,不知南枝以往动没动过这种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