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
一枚金牌举在半空,两边兵卒身着甲胄,从孔成玉左右一步一沉踏入殿内,光影落在她身上,如洒金箔。
金牌灼灼,几乎能刺伤此间鬼蜮的双目。
思齐峰主已是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孔家家主微微抬起下巴,声音平缓而冷淡,字字击在他心头。
“——尚书左丞加黜陟使兼太原大都督,奉旨钦差掌管青城在内一切军政要务。”
孔成玉面如冠玉,眉清目朗,仿佛透着霜雪般的不近人情,这世上的欲望都沾染不上她。
但熟悉这位孔家最年轻家主的人都知道她不是。
孔成玉是从圣贤书里堆出来的一个异类,她天生热爱权势,天生不愿为人掌控。即使在她被议论最多的时候,她依旧穷尽心思算计,被人诟病心狠手辣。
而此刻,那平缓的声音冷漠无情,其后是冲天的炙热权势。
“见此牌如见当今圣上,还有谁敢动手!”
天子近臣,代天巡狩。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第108章 欲壑难填
金牌一出,就如定海神针,转瞬镇住殿内所有喧嚣。
加之身着甲胄的兵卒持枪而进,别说是区区仁义峰,就算是孔成玉此时想要杀遍儒宗,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见场上局势逆转,楚凤声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看向自家巫祝,魏危正与慕容星雨摊着一张图纸谈着什么。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魏危的指尖在地图某处轻轻一点,大约是得了什么便宜,慕容星雨挑眉笑起来,就是收拾自己也顾不得,卷起图纸作揖称谢,接着拍了拍陆临渊的肩膀,高高兴兴离开了这儿。
燕白星被这一天搞得晕头昏脑,他坐在楚凤声旁边,骂骂咧咧清理长刀血迹。
打斗的时间并不长,百越护卫虽然各有受伤,但并无大碍,儒宗的大夫进来给他们包扎伤口。
至于其余逆党,皆被士卒摁住,反绑负手。
这些兵卒远非思齐峰主带来的侍从可比,手脚干练,一瞧就是军中铁血做派,丝毫不拖泥带水。
楚凤声瞧着这些身体强健的兵卒,眼中精光闪烁。
这些兵卒一瞧本职就是重骑,骑兵着重甲,分量已是不轻,为给军马减负,这些少年皆俊秀劲瘦,很是养眼。
她缓缓抚摸着鞭子,轻笑:“我倒是有些理解巫祝与义母了。”
燕白星闻言瞪大眼睛:“你不是有澹台月吗?他走的时候还和你一起喝了鹊脑酒。”
楚凤声敷衍地推了推他的额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百越颇有上古风气,巫术之法依旧流行。有一法门名为鹊脑相思,取雌雄鹊各一,燔之四通道,需丙寅日,与人共饮酒。
鹊脑令人相思,百越医毉至今还会做这种酒。传闻只要两人各自喝下一雄一雌,今生今世就再不得与他人欢好,否则双双七窍流血而亡。
从前魏危还没回来的日子里,燕白星研究了不少让人回心转意的巫术,但就算是他,也觉得此法匪夷所思。
“不是,凭什么那个人和别人欢好,我也要跟着一块死?”
楚凤声拎起酒壶喝了一口梅子酒,笑吟吟开口:“燕白星,你没那么痴心地喜欢过一个人,怎么会理解呢?”
说着拱了拱一旁看书的澹台月,揶揄:“你怎么看?”
彼时澹台月静静合上书,淡淡开口:“为一人愁肠寸断,寤寐思服,予生予死。这一字绝不是情,而是蠢。”
这话实在刻薄,四周不由一静。
楚凤声的笑声打破了平静,她晃晃还剩浅浅一层的酒壶,仰头全数喝下,叹息:“哎,这可真没意思了。”
楚凤声倒是没有失望。
她与澹台月能在无人知晓处两厢欢好,也在祈禳堂争得寸步不让。他们互相算计、试探,在皮肉的温热中蛊惑,接吻,真心里混着假意,假意里又混着真心。
楚凤声曾经以为他们大约就这么过去一生,然而澹台月这样一个冷情的人,却在自己将要离开时,执着地捧着两杯酒,静静地看着她。
鹊脑酒液清亮金黄,泛着琥珀般的光泽,楚凤声不由笑了一声:“损人不利己,你也会做这种蠢事?”
澹台月目光停留在她微微勾起的唇上:“永生永世不能和别人欢好是他人夸张,这一杯酒只够半年而已。”
楚凤声挑眉:“你不信我?”
澹台月顿了一下,酒液将倾未倾,如同他此刻悬在唇边的话。
“……我爱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
思齐峰主被兵卒摁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的脸颊紧贴着青砖,明明是夏日,此时此刻却寒意刺骨。
那些兵卒都是孔成玉的亲信,手脚利落,落在他们手里,当真是求死的可能也没有。
思齐峰主双手被反剪在背后,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盯着那道白色的人影,眉眼间戾气横生。
孔成玉站在一旁,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这些蠢猪到底也是中原人。即使她身为尚书左丞,还是不得不放下姿态,与魏危道歉。
她垂目:“这些侍卫是暗中从扬州调派来的,与许知天一样,背后都有日月山庄的影子,但我未曾料到他这么胆大,真的敢在儒宗动手。”
魏危接过朱虞护卫递过来的霜雪刀,双指勾起刀鞘的环扣,重新挂到蹀躞上,抬眼:“若是你想要阻止,早在那些侍卫出来之前就已经拦下。到打斗之时才出现,不过是想看看百越的战力如何。”
“……”
孔成玉被看穿了也不慌张,反倒颔首一笑:“百越战士骁勇善战,中原自愧不如,此番是我冒犯,但巫祝也知道了我的底牌不是么?钦差令牌在此,先斩后奏。开阳六部二十四司,其中有一半能为我助力,青城、陈郡、徐州一例军马也能为我调用。”
“这是中原的诚意,也是我的诚意。”
“……”
魏危看着孔成玉。
她的睫毛又浓又长,目不转睛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漆黑的眸子透着古井无波般的冷感,有时候就显得太凌厉了些。
一旁的陆临渊挑眉:“孔山骨,你不会真给开阳那皇帝灌迷魂药了吧?”
孔成玉:“……”
魏危开口:“我相信你的能力能做到这些,但是太快了。”
孔成玉捏了捏指尖,眸光微动。
“我信你与云胧秋交好,取得那些主战派的信任,我也信孔氏的势力能暗中掌控青城,拿捏这些官员——但是开阳不同,你们中原的皇帝在他年轻时候只算得上是中庸之辈,年老了更是蠢货一个。开阳如今如以羊将狼,底下一盘散沙,若要整理,总要两年。如果你刚刚说的不是在骗我,那就是你在开阳还有其他合作者,我需要知道,除去一个云家,还有谁?”
孔成玉便笑:“巫祝说得不错,我的能力自然不足以在短短一年之间叱咤开阳,只不过我也未曾料到,在我之前已有了前人走过这条路,所以这道上比我想象地要平坦。”
魏危在这句话中察觉到什么,便问:“和你合作的人,与祯朝皇室有关?”
孔成玉问:“这对巫祝来说很重要吗?”
魏危:“若只有我一人,开阳还是青城都无关紧要,但我既然来到了你面前,就是百越的首领。五大部族将生死交到我的手中,我便应该为他们承担首领的责任。”
魏危平日里自然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但今时今日有了牵绊,就与那个一年前一人一马来儒宗的百越巫祝不同了。
“百越与中原合作,无非一个唇亡齿寒。我与巫祝合作,无非一条殊途同归。我知晓,我们之间信任需要极大的勇气,我也不想隐瞒与我合作的是是谁,但此人身份敏感,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他还是个死人。”
孔成玉斟酌用词,语速比平时要慢一些。
“此人假死隐于开阳的九重楼,九重楼楼主曾与我说,她的一位莽撞的朋友,曾与巫祝在江湖上偶遇。”
魏危一挑眉头。
孔成玉:“九重楼楼主说,她会来亲自见巫祝。”
**
身后的兵卒已经领着叛党依次离开仁义峰,轮到思齐峰主行至陆临渊身侧时,他忽然僵住,充血的眼珠死死盯住那道白衣背影,停住脚步:“陆临渊!”
陆临渊没有回头。
思齐峰主向前挣动,身后的兵卒呵斥不住,刀鞘压向他的后腿,他踉跄了一下,但还是直挺挺望着那个白衣胜雪的背影。
“陆临渊,你早该死的!”
陆临渊的背影微微一振,他回头,挑眉。
思齐峰主迎上那样一双算不上温顺,平静地令人心悸的桃花眼。
陆临渊的目光干净透彻,那是他早已腐朽的皮囊没有的,独属年轻人的意气。
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冷笑一声。
“陆临渊,你与那些人应当查到了是我将你的身份透露出去的。但你难道不曾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
“……”
孔成玉闻言蹙眉,她看了陆临渊与魏危一眼,见两人没有阻拦他说话的意思,便没有叫兵卒动手。
“也对,你那时候太小,那么一点点,还在徐潜山的怀抱里,自然是没有印象的。”
思齐峰主忽然古怪地笑起来,他抬起手,虚虚环抱,仿佛怀中真有一个婴孩,与他狰狞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如意四年,百越与中原的边境混战,我跟着徐潜山去往兖州襄助。”
“青城三杰,儒宗的下一任掌门,不顾一人安危,脚不旋踵,大义无私——那时候我多天真啊,我以为徐潜山真的是正人君子。”
兖州那年破天荒地下了一场雪,雪花如絮,铺天盖地。在没有星子的夜里,兖州山村旁的树木远比思齐峰主在青城看到的要大,要茂盛。
村妇特意熬了驱寒暖身的热汤,夜深人静,他见徐潜山不曾出门,热心地想要给自己的师兄送一碗热汤,却在临近屋门时,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在烛火下的女子实在太亮眼了,在漫天遍地的白雪与黑土中,她身着鲜艳的衣袍,仿佛是从春末最浓艳的一簇海棠团花那里裁了下来穿在身上。
银饰在她发间闪烁,与烛光交相辉映,灼灼如星。
他听见徐潜山称呼那女子为——百越巫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