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荷有些为难,并不敢乱说话,只能避重就轻道:“余尚书理前朝务,武贵君管后宫事,有条不紊。”
谢定夷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说:“敢情阿持连话都没插上?”
这回宁荷沉默了,只安静地侍在一旁。
绳子绑好,就要钉桩了,谢定夷将衣摆提起来扎在腰间,袖子又往上挽了一点,俯身拿起地上的锤子,举重若轻般地在空中抛了半圈,随即双手紧握锤柄,先是轻轻两下,确定那木桩定好位置后,她便开始施力,一锤一锤,狠狠地将粗实的木桩钉入泥中。
锤子扬起时带出短促的风声,落下时还能看见她小臂上的青筋在不断鼓动,每一击都把木桩钉得深实而不歪,不过四五下,那木桩便又紧又实地锲入了地中,纹丝不动。
钉完这个,她又走向另一个角落,宁荷继续跟上去,又想起什么,道:“陛下,我这还有一封信,是广盛行的人送来的。”
上次沈淙送粮草来,谢定夷便是让宁荷拿着信物去取的,她和广盛行的掌柜也因此有了几面之缘,结果今日她去茶楼喝茶等消息,那掌柜的就迈步走了进来,同她喝了半盏茶后将一封信从桌下递给了她。
“梁安万里,锦书遥寄。”
那女人笑眯眯地留下这么一句便走了,她也只能帮她送了进来。
“信?”谢定夷拍拍手,支起一条腿踩在那木桩上,伸手道:“我看看。”
宁荷便从怀里拿出那封信递给她,见她随手撕开,拿在手里看了起来。
看到一半,她的嘴角牵了牵,笑道:“别扭人写的别扭信。”
写天气,写梁安,写朝堂,写粮草银钱,甚至还写了步月吃了多少草,就是没写她或者他自己。
只有最后一行写了个望平安,落款是一个淙字。
宁荷见她笑,便问:“陛下要回信吗?应该是交给广盛行的人便是了,不费我们的事。”
“回。”她应了声,将自己沾满了尘土的手按在那信纸上,轻易便显出来一个灰扑扑的手印来,尔后,她将那纸折好塞回信封中,正要递还宁荷,却发现那封中还有东西。
倒出来一看,是个小小平安玉扣,模样精致,在雪光下闪着剔透的光泽。
……
“平乐亲启:
岁次甲申,季春未度,梁安天晴少雪,寒天尤甚,除夕之夜,太子殿下于承天门上祈福放灯,街中灯火渐明,坊间孩童结队喧闹,街肆列市,居者得暖,行者无忧。
朝局尚稳,大事未起,诸司守职,百吏安流,炭薪之事已有应调,计信后三日可抵。
近日频练骑术,步月所食增多,昨夜草三束,今晨亦三,马身微热,鬃毛潮润,然神情尚稳,蹄声未乱,可暂安之,风雪将至,命人将马厩勤加护暖。
望平安。
淙。”
……
相思无所处,万里掩关山。
第52章
中梁正月廿一这日,距承平帝领兵去往边关已一月有余,淮澄河冰层未解,两方人马仍在僵持。
西羌后营中军大帐内,皇帝淳于通正拧眉看着眼前的舆图,道:“已经一个月了,你不是说她一定会忍不住出兵的吗?若是再等下去,等到淮澄河解冻,中梁动用水师,我们可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了。”
帐中诸人全都着甲穿毡,唯有左首一男子未有甲械,约莫四十岁上下,颧骨略高,鼻梁挺直,唇线收敛,穿着黑色棉袍,外披一袭灰褐色猞猁皮氅,领口紧扣,覆至膝下。
此人便是从中梁逃走的原阙敕左相,吾丘寅。
听见淳于通语气下的不虞,吾丘寅起身作揖,声音中带着一股久病的弱气,沉声安抚道:“陛下稍安勿躁,如今正是和中梁比耐心的时候,只要淮澄河一日不化,我们就能多消耗他们一日,即便是冰河解冻,调遣水师战船也需要至少三日的时间,陛下不必忧心。”
淳于通道:“不是我不信你,丞相,”她掀衣起身,从上首迈步下来,道:“先前你让我在前锋营寨处安置空营设伏,我照做了,你让我放回那两个探子,我也没留,可到头来却是我们损失五千精锐,到底是谢定夷太聪明了?还是你没好好效忠于我?”
吾丘寅低咳了两声,道:“陛下,此战原本万无一失,若非是暗哨暴露,绝不可能至此。”
几乎是那两个中梁探子一跑,左右暗哨便知有人暴露了,可暴露归暴露,营地边上有暗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却没想到谢定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反应过来此地有埋伏,还悄无声息地将大军调到了后方,最后亲自领兵将其歼灭。
当年阙敕还在和中梁僵持时,谢定夷常常被无数阴谋诡计绕得脱不开身,多少次埋伏刺杀,擦着鬼门关过去,可一到战场上,她便像是鱼游入了水中……似乎只要兵在她手里,不管多少敌我差距有多大,她都能反败为胜。
即便隔着家国深仇,吾丘寅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个天生将星。
或许是物极必反吧——当年那境况,谁能想到每年都向各国朝贡,割城无数又和亲无数的中梁能出这么一号人物。
“所以我把他杀了,也没怪你,”听见吾丘寅避重就轻的解释,淳于通笑了笑,上挑的眼尾透露出一丝桀骜的野性来,说:“可是下次就不一定了。”
故国覆灭,在别人手底下讨饭吃,吾丘寅也不想同她撕破脸,只能敛眉藏下眼中冷意,道:“臣一心只想助您覆灭中梁,别无所愿。”
助她覆灭中梁是真,别无所愿就不一定了,此人心机深沉,谁知道面皮下藏着多少算计。
淳于通看了他一眼,道:“你直说便是了,还要等多久?”
吾丘寅道:“等到中梁按捺不住,主动攻城。”
淳于通眼睛一眯,道:“她攻城也不代表她弹尽粮绝了。”
吾丘寅道:“已经一个月了,中梁如今后备不足,即便中梁皇帝动用水师,那也只是加大耗费,以国养战而已,拖得越久,我们赢的机会就越大,她迟早会按捺不住主动攻城的,到那时便是我们的机会。”
淳于通道:“中梁皇帝可没你想得那么沉不住气,而且你是如何得知她有多少军备后援的?若你估算有误,我们岂不是错失良机?”
吾丘寅顿了顿,道:“陛下,臣之所言,句句无误,还请陛下信臣一回。”
淳于通凑到他面前,笑着问道:“你在中梁有探子?”
吾丘寅后退一步,拱手不语。
淳于通又摆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追问道:“安插在何处的探子?才能连中梁军备都能知道?”
吾丘寅不为所动,道:“臣之所为,都是为了陛下,为了西羌。”
听到此话,淳于通噗嗤一下笑出声,随即越来越大声,好一会儿才按着自己的胸腔平复下来,正当吾丘寅以为她要说什么的时候,一柄锋锐的匕首却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她的笑容疏忽消失了,神情看起来有几分阴郁,沉声掷出一个字:“说。”
吾丘寅沉默不语,似乎打定主意淳于通不会杀自己——默认中梁有他的人不过是为了增加自己的筹码,淳于通已经快按捺不住了,如果她骤然出兵,或许踩中的还是陷阱。
如今中梁有谢定夷坐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都已经快看不清楚,只能尽力消耗对方,蓄尽全力后一击必杀。
长久的沉默过后,吾丘寅不顾喉间刺痛,仍旧不卑不亢地重复道:“臣之所为,都是为了陛下,为了西
羌。”
这回淳于通不笑了,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几息,缓慢地将匕首拿下来,说:“至多再等一个月,届时不论中梁出不出兵,我都要踏平归余城。”
踏平归余城,抢占整个淮澄河道,再顺着乌姮和中梁的边境进入镜浦,直指梁安。
只要将中梁水师拦在淮澄河外,她的铁骑如何踏不破这昔年弱国。
吾丘寅眼中闪过一丝恼恨和轻蔑,袖子的手指已然用力握紧,道:“是。”
……
随着落下的帐帘隔绝了视线,两方的人脸色都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帐外的吾丘寅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指尖果然触碰到一滴粘稠的鲜血,低声骂了一句:“疯子。”
“蠢货。”
淳于通坐回座椅上,懒懒骂了一句,道:“阴沟里爬的老鼠,背地里用点阴谋诡计便罢了,居然还教我怎么打仗?”
身侧的下属问道:“陛下的意思是我们不听他的?”
“听,怎么不听,他说得对,中梁如今耗不起,但有时候打仗就是那是那么几天的事,关键一战便能定胜负,余下的都不过是还以为自己能东山再起的负隅顽抗,可他如此笃定,又岂知中梁皇帝没有留后手?”
“一旦让她拿下淮澄河,东境就是她的囊中之物,除了各地草场,我们还有一大批粮草是从那边送的,粮路一断,到时候割地求和的就是我们了。”
属下道:“陛下,要臣说,我们何必这般惧怕那中梁皇帝,如今冬日苦寒,中梁兵力不算强,硬碰硬的话,他们不一定打得过我们。”
“你不懂,”淳于通说:“此人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此刻两国交战,并非是她第一次见谢定夷,第一次见她是在燕济的皇城。
那时候燕济强盛,自恃甚高,霍兰闻呼风唤雨了一辈子,到了晚年更是自大,于某年寿诞向各国发去了邀贴,请各国去往燕济同乐,好享受一把各国来朝的尊荣。
那时各国的关系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不管是谁轻轻一动,都有可能砸碎这个看起来平和的局面,但所谓枪打出头鸟,显然谁都不愿意去做第一个。
既然不愿意,那就只能去了,且去的还不能是平常宗亲,非得身份能压住的。
她母亲早逝,在宫中无甚依傍,用脚想都知道这个不好过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的差事会落到她头上,果然没多久,她那皇帝爹就重新封了她的名号,让她为了两国和平出使燕济。
那一年她也才八岁。
不过谢定夷并没有比她好多少,中梁更是没有话语权,在大殿上献礼的时候就被某个宗亲奚落了一番,皇帝并未阻止,一群身着华服身处高位的世家宗亲一点脸皮都没有在那里笑一个十岁的小孩,就因为她的国家弱小,退让。
恶心,真够恶心的。
不过也不关她的事,她连自己的性命和前程都没找没落,怎么想都不可能去帮她。
一行人在燕济待了半个月,各国之间没什么交流,阙敕来的也是个蠢货,她都懒得看一眼,东宛和昭矩,一个和球没什么区别的肥猪,一个说两句就哭的软脚虾。
她只想保着自己这条命平平安安的回西羌,所以除了燕济那个老皇帝召,就每天待在官驿里哪都不去。
直到有一天夜半,她听见外面的街上有动静,跑下床偷偷扒开一条窗缝探头去看,发现有个人浑身是血,正一步步地往这边走来。
走近了,她才勉强从那不低的身量和模糊的容貌中辨认出对方的身份,正想再确认两眼,她却突然抬起了头,目光如鹰隼般攫住了她,手中的匕首蠢蠢欲动。
她能屈能伸,赶忙探出脑袋让她看清楚自己是谁,道:“别动手啊,有话好好说。”
她声音不大,但在寂静无人的夜里就显得有些突兀了,谢定夷冷声制止她,道:“闭嘴。”说完就消失在了窗下。
第二天再见她,依旧是前几日那副样子,好似昨夜那浑身浴血宛若鬼魅的样子只是她的错觉,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劲,一直跟着她身侧的一个侍从不见了。
满身是血的回来,还少了一个人,稍微联想一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要么人是她杀的,要么那人是为了保护她死的,但在别国之中,情况本就复杂,她就算有什么不满也不会趁这个时候动手吧。
那就只能是后者了。
谁对她动手了?
燕济那个老皇帝吗?
不太可能。
此次祝寿就是他邀的,他本就要对他们的性命负责,否则万一出了什么事就是兵戎相见……不对,这么说也不是没可能,燕济这几年贱得没边了,边关互市常常出点什么事,试探的让人心烦,他们想从最弱的中梁下手也不是没可能。
杀了中梁帝姬,制造成意外,激中梁出兵,那两国开战不就名正言顺了?如果中梁这还不出兵,那这个国家也没什么好憷的了,直接打就完事了。
但是这都是在燕济的地盘了,他们想杀个人这么容易,还至于让谢定夷逃回来?
而且如果真是燕济的人,谢定夷现在早该跑了,怎么还跟没事人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那时候真是好奇啊,好奇地盯着这个人,思来想去总算想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不是外人,那就是自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