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好一会儿都没人出言,站在角落处的戴月行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谢定夷,尔后又敛睫小声开口道:“陛下,臣有一计。”
此言一出,周围的目光纷纷落到了她身上,谢定夷也直起身望向了她,戴月行不敢直视天颜,低下头默默往外迈了一步,指向地图中归余城东南方的蕴城,道:“淮澄河自乌山来,流经整个淮平,又从蕴城进入西羌的乌落浑,陆上我们或许没法和西羌的铁骑硬碰硬,但若是在河里,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中梁战船无数,比之水域不丰的西羌来说不知完备多少,若是得用,谢定夷也不想以将士们的血肉之躯同西羌鏖战,可如今正值寒冬,淮澄河已成百里冰原,西羌或许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会选择在冬日时陈兵边境。
这么浅显的战况,戴月行不会看不出来,谢定夷指尖轻点舆图,并未第一时间质疑,而是道:“你继续说。”
见谢定夷愿意听,戴月行说话也流畅了起来,说:“臣自小在巽州长大,此地比淮平还要苦寒,几乎刚到秋日末所有的河水湖
泊就都冰封了,到了深冬更是,所以臣再清楚不过那冰封的冰面有多牢固,若能拿捏好这个分寸,轻骑或许能过,重骑就不一定了……陛下征战多年,阙河一战用兵如神,定然比臣更懂涉水半渡可击的道理。”
这个办法是她想了许久的,越想越觉得能用,所以才在此刻说了出来,但在场的将领连带着陛下都是南境人,是否能信任她的判断也未可知,是以将话说出口后,她心中依旧有些惴惴,低着头等候回应。
陛下不发话,其他人自然不敢开口,等了好一会儿,她所期待的声音总算从前方掷过来,道:“若想将西羌引至水上,自然要隐秘设伏,但如今两国交战,边线处不知有多少望楼眼线,如何能悄无声息的凿开冰面又做无恙状?”
有关于这一点,戴月行也早就想定了办法,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伸出两根手指,道:“两个办法,一个是泼沸水,洒草木灰,但这个得在晚上干,不然容易被发现,还有个办法是撒粗盐,这是最简单也是最隐蔽的,就是耗费比较大。”
“若陛下还是不放心,可以每隔数丈打一个洞,就是冬日垂钓的那种小洞,冰穿一凿就开了——”她越说越起劲,恨不能立刻亲身上阵展示给谢定夷看,但说着说着视线一转,见左右同袍俱是一脸疑虑的样子,声音也迟疑了几分,不知怎得就讷讷冒出一句:“——陛下钓过冬鱼吗?”
此话一出,左右隐隐传来忍笑时所发出的气音,戴月行双颊涨红,赶忙躬身行礼道:“陛下恕罪,是臣忘形了。”
她还年轻,瞧着不过二十五六,说话难免大胆了些,谢定夷也不可能因为这个怪罪她,便道:“无事,你继续说。”
“嗯、嗯,就是、就是这几个办法都能用,有时春日天寒,河水湖泊要是一直不化,百姓就会用这种办法凿冰取水。”
一旁的朱执水开口赞同道:“陛下,臣觉得此计甚好,您想,西羌铁骑全副武装,人和马加在一起得有多重,一旦落水几乎连卸甲的时间都没有就沉底了,简直是兵不血刃。”
左侧的孟郁江接话道:“可此法也容易反噬自身,若是融冰太过,或是铁骑冲锋引起冰面震动崩塌,我们的人也有可能落水,这时候卸不卸甲都是次要的,毕竟河水刺骨,怕是沾一下浑身就没知觉了,还有几分挣扎的余地?”
贺穗和她相熟,说话也不大客气,道:“打仗本就没有万无一失的,哪能一点风险都没有的办法,如今硬碰硬肯定是我们吃亏,肯定得想些迂回的办法。”
孟郁江无奈地看了一眼这位并肩作战多年的旧友,道:“这是自然,只是除此之外,此计还有许多要补充的地方,一则,我们至今还不知西羌的主力在何处,而此计以淮澄河为依托,需要转战蕴城,若是西羌趁此际攻城该当如何?
二则,就算西羌不攻城,想继续与我们僵持,拉长线,但别忘了他们刚刚吃了个大败仗,正是戒心最深重的时候,该如何引他们上当,能引精锐追至半渡踩入陷阱?
三则,刚刚戴小将军说得几个办法,我们该选用哪一个?还是说三者都用,若是用最隐蔽的盐蚀法,那就是笔不小的军需,冰厚一寸,便多百八十斤的盐,而且要的还都得是粗盐,便是从最近的梅渚州调用,少说也得小十日,若遇什么意外或许还要更久,照如今的军备仓储……还请陛下多加思虑。”
这一番话简直说得滴水不漏,几乎将所有能考虑的方面都考虑到了,贺穗也没了话,朝她递了个眼神,像是服了。
众人安静下来,等着上首的陛下裁决。
约莫过了小半刻,谢定夷才缓缓开口道:“当下的境况最难的不是伏击,而是诱敌深入,淳于通蛰伏多年,既然敢开战,就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前锋营寨设伏失败后就更加不会轻易上当,比起正面交锋,她更想不费一兵一卒的耗死我们。”
这确实是光明正大的阳谋,淳于通想得也很简单,谢定夷耗不起,一定会主动出击,那他们就在她可能会动手的地方设伏,谢定夷如果耗,那就更好了,至多一年,中梁上下就会被源源不断送往边关的粮草和军备拖垮,到时候哪里还需要西羌动手,国内自有内乱无数。
想要破这个局,要么能支撑长线作战的钱粮,要么有数以倍之的兵马,但谢定夷全都没有,否则照自己当年插她的那一刀,对方在拿下阙敕的时候就应该回头对付西羌,又怎么会派人出使,登极后又和西羌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
在淳于通看来,最先打破各国平衡的人并不一定能笑到最后,而谢定夷的运气也早就在早年间打东境四国的时候用完了——那时候她有钱有粮,大手一挥就有无数人为她冲锋陷阵,可如今却因为钱粮处处受制,已然不可能再和西羌相较。
是啊,事实却是如此,谢定夷在心里默默地说,眼里带着笑,又像是烧着暗火,道:“那既然她这么想,我们就先死给她看吧。”
——————————————————
除夕前三天,沈淙从淮平回到了梁安,因着今年是战时,朝中文武百官皆无休沐,宿幕赟也还要每日去官署点卯上值,澈园只剩下萧辙一人。
他到家时萧辙得到消息,出了院子来门口迎他,道:“府君回来了。”
沈淙嗯了一声,踩下马车拢了拢氅衣,随口问道:“你今年不回家么?”
萧辙同宿幕赟一样,都曾是梁安人,听闻小时候家住得近,也算是青梅竹马,不过刚长到八岁上,宿幕赟和父亲就同被外派的母亲一起去晋州生活了,走前两人交换了信物,约定要一直写信,等过几年再见。
不过孩子终究是孩子,时间一久,两人就没了联络,一直到数年前宿幕赟收到一封信,二人才在岫云城重逢。
经年未见,二人早已是不同的人生境况,萧辙的父母意外身亡,家中族亲也已经定居在了菰州,他收拾旧物的时候看见尘封的信物,想起幼年玩伴,便决定来晋州散散心,于是提笔给她寄来了一封信。
那时宿幕赟已经和沈淙定下了婚约,豪门望族在后,她也不可能同萧辙有过多接触,匆匆一见后再没了其它,直到有一日萧辙来找她,可怜又困苦地说自己无处可去,希望她能收留自己一段时间。
结果这一幕好巧不巧被沈淙看到,他心中本就不对宿幕赟抱有什么感情,更不希望她对自己产生什么多余的期待,见状便主动帮宿幕赟留下了他。
两人是日久生情还是本就有情沈淙并不关心,只知道渐渐的二人就走到一起了,萧辙许是知道自己理亏,所以这些年来在他面前总是毕恭毕敬的。
往年宿幕赟在晋州当值的时候,每逢年节萧辙总要回趟菰州,短则三五日,长则半个月,今年虽然是战时,但因着首战告捷,梁安又离边关千里之外,所以没怎么受到影响,百姓们该怎么热闹还是怎么热闹,没想到萧辙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回去。
听见沈淙问,萧辙便答道:“阿赟辛苦,我便想着留在梁安照顾她。”
沈淙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说:“是该辛苦,如今正是战时,各方都要支住才行。”
萧辙道:“正是如此,不过府君不是回晋州了么,怎么不过完年再回来。”
他倒是很少过问自己的事,沈淙侧头扫了他一眼,敷衍道:“铺子里还有些事。”
萧辙道:“听说各个世家都在边关送粮,我昨日经过一茶楼,还听见有人提及了沈氏呢——听说是府君亲自去送的?”
往澄州送的那批粮本就是要人知道的,沈淙没说什么,抬步踏上回廊,嗯了一声。
萧辙恭维道:“府君仁义之心昭然,边关苦寒,路上定然辛苦。”
沈淙道:“倒还罢了。”
萧辙说:“说起来我还没去过晋州再北的地方呢,府君这回途径此处,可能和我说说?”
沈淙摆摆手,边往自己的院子走边道:“改日吧,奔波了几日,我这会儿有些累了。”
闻言,萧辙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露出一个腼腆的笑,道:“抱歉府君,那我先回了。”
沈淙点点头,带着赵麟越过他,迈步往回廊深处走去,只不过在即将转角的时候,他却慢慢停住了脚步,微微侧身,回望了一眼那廊柱掩映后的身影。
萧辙他……到底想问什么?
第51章
除夕当日,边关军情传送回京,道边境苦寒,两军胶着,棉衣布甲不足抵御,还需
再送炭火热源,战报先行送去东宫,不多时,得到消息的武贵君并几位尚书一同赶来,齐立于东宫的暖阁之前。
陛下要东西,朝中没有不送的道理,但这笔钱从哪出是个问题,武凤弦主张从户部直接拨调,但户部又回奏国库空虚,暖阁内一时沉默,殿上殿下,互不相让。
正僵持间,刑部尚书宋冉作为第三人开口了,道:“边军缺炭、衣物,若不及时送达,将有冻伤死者,士气动摇。”
陈巽道:“军事为重,我又岂会不知,只是年终诸项开支在前,无专款可动,且炭火薪柴需要运送,耗费高昂,不宜举动。”
坐在谢持身侧的武凤弦神色不虞,冷声道:“那陈大人是什么意思?让陛下和边关将士都冻着吗?”
“贵君言重了,微臣万万不敢!”陈巽赶忙跪地,道:“然国库之中,确实举无可举,举国上下,水利兴修,赈灾济民,无一处能得暂缓,先前一批布甲棉衣已经走了特案拨银之路,如今臣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兵部尚书崔敦礼怒道:“西羌这是想拖死我们!边关连连出兵,袭其左右二翼,但西羌就是只守不攻,和缩在壳子里的王八有什么区别?有本事就正大光明出来战一场!”
武凤弦无奈扶额,道:“无论如何,这批炭火必得送到,要么就设冬募捐令,召集朝中官员以及世家富商以助边军越冬为名筹措薪炭资费。”
几位尚书不动声色地互看了一眼,道:“殿下,朝中募捐向来艰难,尤其是那些世家……”
“艰难?有多艰难?若在座的诸位都觉得银钱贵于军士的性命,便无需捐了,来日等陛下回朝籍中清查便是!”
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谁能真正指着天对着地说一句自己两袖清风,手上一点腌臜也无,武凤弦自问不能,坐下几位自然也不能,果然,此话一掷,几人纷纷噤声,唯有礼部尚书余崇彦开口道:“募捐事小,朝中上下一心才是最重要的。”
武凤弦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道:“尚书大人不必讥讽,本宫和宗室自然会带这个头,无论如何也会撑到陛下得胜还朝。”
余崇彦恭敬道:“殿下一心为国,为了陛下,微臣弗如。”
这等假模假样的恭维话武凤弦懒得多听,此人身为谢定夷老师,向来看不起他,若不是她几番劝告,后宫也不会多那么多新人,他手中之权也不会一削再削,至始至终也攀不上那个站在谢定夷身边的位置。
见余崇彦没意见,他便拍板道:“明日辰时,前朝议会,宫中开宴,本宫会召宗室和各位各位大人的家眷入宫,共议边关忧患——还望各位心系民生,不要让本宫失望。”
众人无言再对,只能齐齐行礼道:“是。”
待到几人告退,武凤弦才疲惫地撑住了额头,垂眼开口道:“明日上朝机灵点,宋冉会给你递话,你趁机提及便是——此次冬募事关边关,非同小可,谁都别想置身事外,尤其是户部,那群蠹虫中饱私囊,还敢说没钱,等陛下回来,我定然要好好清算他们。”
这话自然是对一旁的谢持说的,但他低着头,没看见谢持望过来的眼神异常冷漠,好几息之后,这位被任了监国之责、却在这两方争执间始终没有机会说一句话的太子殿下才低低开口,道:“是,父君。”
————————————————
短短一夜,朝中的邀帖就发至了居留梁安的皇室宗亲及各个官眷的家中,虽然说得隐晦,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此次进宫是为了什么,第二日众人齐聚,打眼一看,一群男男女女大多衣着朴素,毫无赘饰,连带着江容墨等人都低调了许多,武凤弦看得生气,心里却也有点想笑,直到门外走进来一个扎眼的身影,他眼中的嘲弄猛地化作了冷意。
是沈淙到了。
他今日的打扮和平常一般无二,只一身青色曲裾长袍,外披雪白裘氅,发间饰有简单玉饰,不算高调,但也给足了进宫面君的礼数,只不过这身装扮放在平日里不算打眼,可在如今就显得有些引人注目了,果然,他甫一出现,其中大半的人都侧目望向了他,沈淙入殿的脚步略略一顿,抬眸望殿内扫了一眼。
一见殿中诸人比平常朴素十分的衣着,他便知这些人为何看自己,心中好笑,也并未显露出半分局促,而是自然地走到殿中,向武凤弦等人行了个挑不出错的礼。
大庭广众之下,武凤弦再厌烦他也只能撑起一个假面,硬是笑了笑,抬手一拂,让他起身入座。
虽然大家都知道自己今日来是要做什么,但场面上的样子还是得做做,几句寒暄过后,武凤弦总算切入正题,提起了边关战事。
简述了情况后,他便道:“想必大家也知晓了,近日边关将士炭薪短缺,陛下御驾亲征,昼夜奔波,不忍军中冻骨于风雪。”
“朝中钱粮紧迫,兵部、户部皆有难处,我们等如今安坐此处,陛下和将士们却苦寒于边地,于情于理,我等也应尽力为陛下排忧解难,为我中梁开疆拓土尽一份绵力。”
见殿中鸦雀无声,武凤弦便继续道:“今日请诸位来,原是商量一桩义举,若各府能捐金帛、炭薪、棉布,设义仓后统筹送往边关,想来既可解边关燃眉之急,也能安陛下爱兵之心。”
言罢,他取出一卷册子放到案几之上,道:“各位若肯助一臂之力,本宫代边关万军先行谢过。”
话音落下,殿中气氛静得能听见炭火爆开的轻响,最先出声的自是太子正君宋渐吾,他起身行了个礼,道:“父君所言极是,母皇如今在外征战,为的就是中梁富贵久安,我等援助前线也是应当,宋家愿出炭薪五千担,另捐银千两,用于义仓。”
他言罢,左右宗亲也都纷纷表态,见宗室都已松口,在座的官眷们自然也不能龟缩不出,只是谁先出口,该捐多少,显然这些人心中还有计较,一段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后,沈淙率先开口道:“救济前线,本就是朝臣分内的事,沈家愿出炭薪千担用于义仓。”
他这千担炭薪不痛不痒,但也算给众人立了个数字,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终于又有人陆续起身响应,不过数目不高不低,也只在千担上下徘徊。
见那册子翻过一页又一页,武凤弦总算在心里默默舒了口气,垂眸往沈淙那瞥了一眼——对方眉眼沉静,正端坐案后自顾自地举杯啜饮茶水,那一脸山岳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淡然竟有几分谢定夷的影子。
他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无力感——为什么这些人一出生就能得到他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东西呢?这些年来他费尽心机,步步谋划,才向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人靠近了那么一点点,可他、或是虞静徽,他们仅仅凭借着家世或者容貌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谢定夷的目光,何其可恨。
真是的……他不应该划烂晏停的脸的,他最应该划烂的是沈淙的脸。
————————————————
等待炭薪的这段时间,边关的情形也不像战报中说得那样胶着,而是异常忙碌,整个临靠归余城边地的营寨差不多快被搬空了,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空壳,有许多营帐还是不久前从西羌前锋营寨处搜刮而来的,如今缝缝补补又派上了用场。
调往蕴城的五万兵马昨日便已经出发了,谢定夷将大半兵力都分了出去,又命朱执水为主帅,孟郁江、戴月行为
副手,沈洵、王璋同行,要求一日内赶到此处扎营。
如今,归余城内只剩下两万余人。
“陛下,人已经出发了。”
营帐中,兵卒们还在来来往往地搬抗军备,谢定夷穿着布甲,正挽着袖子扎一个空营帐,身后宁荷匆匆而来,继续禀报道:“另外,朱将军已经到达蕴城了,辎重后备今日夜半也能到达。”
谢定夷嗯了一声,用力把麻绳拉紧,道:“朝中呢,有消息吗?
宁荷道:“贵君殿下同后宫诸人以及在梁安的官眷一同筹措了一个义仓,里面全是银钱和炭薪,正马不停蹄地朝边关送来,其余的便没了,朝中还算平静,各路诸事有条不紊。”
“哦?”谢定夷来了点兴致,笑问道:“所谓有条不紊,是指凤弦还是阿持,亦或是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