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图腾,凤居皇室。
此人是中梁承平皇帝,谢定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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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纫秋提及夜探敌营时遇到的暗哨之事时,谢定夷便已经想到了这个前锋营寨是个陷阱的可能,毕竟现如今的西羌军中并非只有一个淳于通,还有一个用计狠辣,善察人心的吾丘寅。
她和吾丘寅交手数次,彼此都算有几分了解,他明白自己想开战的心思,也知晓以中梁如今的境况根本支撑不了久战。
如果她是吾丘寅,定然会先打探中梁的兵力,要知道中梁都城地处
南境,而淮平之地苦寒,真正可用的兵卒只能从凤居以北的州县调用,但定矩邑往东的州县又离淮平又太远,行军十日,耗费无数,如非必要她绝对不会妄动此地的兵卒,如此算来,她能用的不过淮平、澄州、巽州以及昭平四州之军。
淮平、澄州、昭平三地与西羌接壤,驻守的比起南境的城池来说会多很多,但边城的守军是不能动的,毕竟谁也不知道敌方又会从哪攻来,所以满打满算,自己手中能用的兵马一定不会超过十万。
十万看起来很多,但其中真正能和西羌骑兵交锋的并没有多少,而且想要一起调用十万人的前提是有能支撑大军的钱粮,一旦拖长线,中梁说不定自己就会垮掉,那么她绝对会选择速战速决。
西羌后备充足,尚且还能支撑,一旦僵持超过半个月,自己一定会有所动作,设一个作伪的前锋营寨用作陷阱,如若中梁搞偷袭,那就埋伏在四周,如若他们大军压境,那就先撤退守城。
她不想耗,那他们想要赢,一定就会耗。
退一万步来说,如若吾丘寅真的谋算到了如此地步,那么以他的细心程度,就不可能只将这个前锋营寨的暗哨安排在离寨口这么近的距离上,要知道营寨一方靠山,虽然可以以山做挡,但也是个隐患,所以他们一定会在此地布防,纫秋和宁荷埋伏时所闻道的味道也证明了这一点。
既有暗哨,却没对纫秋和宁荷二人动手,那只能说明西羌是故意放人回来的。
思及这一点,谢定夷便做了两手打算,一则按照原计划行事,烧了西羌的马厩和具装马铠,只要突袭成功,就能大大削弱他们前锋重骑的实力,如果她没有多想,那就将计就计,毕竟螳螂捕蝉,总有黄雀在后。
原本她在进入归余城的第一晚就下令调了澄州和巽州的五万兵马,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应该是澄州的三万兵马先至,再等两日后巽州再至,但思及进入淮平后或有西羌兵卒前来探查,她便命巽州暂缓出兵,澄州先急行入关。
如此,就算大军开拔的动静被西羌的兵卒发现,他们也不一定能赶在他们前面将战报送至中军大帐,趁着这个时间差,他们就能顺利捉到这只螳螂。
如今看来,她赌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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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厮杀过后,天边的第一缕晨光终于从铅云的缝隙中渗出,却依旧吝啬的不带一丝暖意,昨夜深可没膝的积雪被无数人马的践踏和滚热的鲜血融化,只剩下掺着血色的泥沼。
两国正面交锋的第一战以西羌损失五千铁骑精锐而告终,收缴完战利回城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谢定夷在城门口勒马,身上的铁甲沾满了凝固的鲜血。
首次交锋的胜利让大军欢呼雀跃,城门刚一开,里面就传来了潮水般的庆贺声,振兵声一浪接着一浪,喊着:“万胜!万胜!万胜!”
身后的大军纷纷下马和城内的同袍挨至一处,各式各样的呼喊如同滚雷,从四面八方炸响,但谢定夷却没有太多的时间与他们共享这份喜悦,只是伸手将手中的战旗丢入了人群,任由那巨大的旗面在半空中不断挥舞。
行至中军大帐前,谢定夷翻身下马,将踏星的缰绳交给了候在门口的宁竹,对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人群,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有一批粮草送来了。”
“什么?”谢定夷不明所以,又问道:“什么粮草?”
宁竹替她掀起帐帘,仍是低声道:“陛下看了便知。”
谢定夷微微垂首,抬步踏入帐中,左右扫视一圈,便见那简陋的木屏后藏着一片黛蓝色的衣角,她身上杀伐之气未散,望着那处沉声开口道:“谁?”
下一息,那片衣角微微一动,缓慢地显出一个熟悉的身形来,一双瓷白的素手从大氅中伸出,轻轻放下了带着一圈雪白风毛的兜帽。
沈淙素面朝天,毫无赘饰,一头乌发仅用一只木钗随意挽起,望向她的目光眸光沉静如水。
第49章
原以为谢定夷见到自己时至少会有几分惊讶,但一连好几息,对方都没有露出什么情绪明显的神色,反倒率先抬手卸去了身上的重甲,语气平静地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不久。”
沈淙也泰然回之,俯身从屏风后的小几上拿起刚刚备好的汤碗走到她面前,道:“先暖暖。”
那碗里是清亮的汤水,透过氤氲的热气,隐约能看到几片姜黄沉浮其间。
这是沈淙特意带的,淮平苦寒,多少身健体壮的兵卒都难以适应,纷纷病倒,此药虽然不能根治寒症,但也聊胜于无,于是便将其加到了送往边关的药材中,今日入城后见能顺利联系上宁竹,他便命赵麟挑拣了半盒带进帐中,借着那为数不多的炭火亲自煮了一碗姜汤。
毕竟谢定夷也是人,也和那些常处南境的兵卒无甚差别。
见那蒸腾而上的袅袅热气,谢定夷没有多说什么,接过碗将其递到唇边,微烫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带着一股姜黄独有的微辛,从喉间缓缓扩散至近趋木然的四肢百骸。
喝完汤,谢定夷随手将那只尚存余温的空碗放到了手边的书桌上,靠得近了,沈淙才看清她脸上微微发红的皴裂,心尖蓦然一麻,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他抬起手碰了碰她的脸。
谢定夷没躲,锐气未散的眼神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动作,沈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大不敬的事,指尖一蜷,正要收手,却被她用力握住了手腕。
一月未至,她的指腹便明显多了几分粗粝,硬硬地磨在他腕骨上,他象征性地挣了挣,没挣过,便开口道:“好冷。”
什么好冷?手好冷,身上好冷?谢定夷想不过来,含糊地应了声,眼睫半垂下,道:“嗯,正好你暖。”
骨头缝里冒出来的寒意仿佛和风雪无关,更像是从心底渗出来的,盔甲卸下后连魂魄也一并脱了壳,脑子还在闷闷地发着疼。
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眉头没皱,神情也淡,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沈淙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安静了两息,抓住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从滚着风毛氅衣边伸了进去。
冰凉的手进入了一个温暖的空间,很快落在了实处,摸到了柔韧的腰线,沈淙微微仰起头看着她,说:“抱我。”
谢定夷愣了半息,弯唇一笑,说:“我手上还有血。”
污血、脏泥,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怀中的人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些,身体僵了僵,但下一息却更紧密地朝她倾靠而来。
直到两个人彻底张开双臂拥抱住彼此,沈淙才像是无法忍受似的,靠在她肩头小声说:“你回去要赔我衣服。”
听到这话,谢定夷低低地笑出了声——她是真觉得好笑,有一种莫名的、可爱又柔软的感觉,和刚刚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截然不同,千军万马的喧嚣都暂时远去了,在孤寒之中徘徊的灵魂暂时回到了身体里,随着这具占满怀抱的躯体落到了实处。
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平复胸腔里的震动,直到沈淙被她笑得不自在起来,抿着唇角有些恼地抬头看
她,正要开口说话,却被她按紧腰背堵住了嘴唇。
她口中还有姜汤残留的辛味,和鼻尖浓重的血腥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古怪而呛人的味道,可沈淙心里却生不出丝毫退缩的想法,甚至还努力地张口迎合她,双臂下意识地往上抬,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颈。
许多难以言表或是说不出口的情绪都在这个激烈的吻中无声地消解,两个人的都是——沈淙想要她亲得再深一点,喉结滚动,费力地吞咽着因濡吻而生出的涎水,垂眼看着宽大的氅衣盖住了她半个肩膀,恍惚间竟生出一种要把她裹起来的冲动。
如果这件氅衣可以当作皮囊,那滚热的心和血是不是真的可以暖热她。
……
一吻毕,谢定夷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看着他殷红而肿胀的唇瓣,忍不住又倾身落下几个啄吻,沈淙任由她亲,温热的指尖同她相缠,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好了。”
这毕竟是在营帐,随时都会有人来,更何况他长姐沈洵如今也在此处,他先前同她说的是自己到淮平内城办事,若是被她发现自己在这谢定夷帐中,还这样一副作态……那真是什么都不用说了。
谢定夷依言放开了他,顿了顿,问:“你自己一个人过来的么?”
沈淙道:“嗯,我清点了一批粮草,给你送来。”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了一份手掌大的小册交给她,说:“东西太多,怕引人注目我就没放一处,现下都安置在城中,你让人拿着这个册子去找城中的广盛行,那掌柜知道具体存放在哪。”
谢定夷打开来看,那一行行簪花小字清晰地写明了每一处有什么,数目又是多少,密密麻麻折了好几页,最尾端落了一个鲜红的印章,是一个古朴的淙字。
是沈淙的私章。
谢定夷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将册子合上后同刚刚那个盛了姜汤的瓷碗放在一处,道:“好,我知道了。”
她这般自然而然的态度让沈淙有些受用,眼底多了一丝笑,又克制着不露出来,白皙的指尖绕啊绕,无意识地蹭着她的掌心。
……
首战告捷,事情还有很多,最紧要的便是安置澄州来的三万兵马,扎营的动静从早响到晚,一直到半夜才堪堪停了,沈淙不能在这里久留,趁着深夜人少,谢定夷便安排宁竹重新将他送了出去。
匆匆一见又是分别,沈淙自然有些不舍,临走前拉着谢定夷的手不肯放,千言万语想要说,最后也只是道:“小心。”
谢定夷屈起指节蹭了蹭他的脸颊,说:“回梁安后若是遇到什么事就去找宁柏,我给你的玉佩收好了吗?”
沈淙点头,说:“就在我身上。”
谢定夷嗯了一声,又想起什么,眸光变得有些幽暗,道:“如若真的发生什么大事涉及到你,你以自保为上,不要轻举妄动。”
她这话说得隐晦,但沈淙还是听懂了,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说:“我晓得。”
如今虽然在距离梁安千里之外的边关,但依旧架不住人多眼杂,隐患无数,沈淙是个聪明人,有些话说到此处便够了。
见状,谢定夷也不再多言,抬高声音喊了句宁竹,待帘帐掀起一条缝,便淡声吩咐道:“送他走罢。”
宁竹应是,又将帘帐拉大了些,道:“府君,您这边走。”
出了帐,门口正停着一辆简易的马车,沈淙重新盖好氅衣的兜帽,踩凳上车后掀帘坐定,外面传来几句人声,似乎是和宁竹换值的人来了。
听到隐隐的“纫秋”二字传来,沈淙心头微动,趁着马车还未出发,立刻抬手掀起车帘一角,往那营帐门口望了过去。
一身着黑甲的高大青年接替了原本宁竹的位置,握着腰侧的刀把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只是还未等沈淙真正看清他的容貌,他就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他隐晦的注视,一双漆黑的瞳孔不带丝毫情绪,刚一转头便精准地和他对上了视线。
那双眼和谢定夷一样带着杀伐之气,负着无数性命的重量,在黑暗中显得无比鬼魅又恐怖,但沈淙却丝毫不惧,长睫轻抬,浅而淡的眼神仿若四两拨千斤,平静地回望了过去。
骨碌碌——
车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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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战过后的第三日,巽州军也行至了,归余城中得用的兵力增至了七万人,除最先调用的朱执水和贺穗外,各州的征调的将领也已到场,沈淙的母亲孟郁江和长姐沈洵也赫然在列。
她和孟郁江在东宛之战中并肩作战过,此人善用长枪,骑马上阵时敌军几乎不能近身,谢定夷同她切磋过几次,但对方并不敢对她使出全力,次次放水,她也只能放弃了同她讨教的想法,至于沈洵,她对她唯一的印象只有至今还放在她书架上的那副字。
哦,现在还多了个她夫君的事。
上回查晏停受伤一事的元凶查到她夫君名下的赌场,她便让宁柏找了个酒楼的伙计将此事捅给了沈淙,后来的事便没再管过了,不过以沈淙的性子,估计不会在这种时候将此事摊开来说。
“战利清点的如何了?”
见议事的人全都坐定,谢定夷率先朝高观澜开了口,对方立刻起身行礼,将手中文书呈上,道:“已经清点完毕了,共收缴完整无损的具铠二百余套,甲胄三百余套,半损得用的近千余套,余下的武器也都记录在案,无一遗漏。”
谢定夷点点头,又问道:“抚恤名单呢?”
虽然他们用极小的代价换来了敌方五千前锋全歼,但并不是没有伤亡,其中属宁荷和贺穗带领的那三百人马损失最为惨重,几乎折损了一半。
高观澜道:“大部分都已经记录在册了,还有小部分尚在确认身份,陛下放心。”
谢定夷嗯了一声,没有翻开那名册,而是道:“名单等年后再发回梁安,抚恤之事好好处理。”
高观澜低头行礼道:“是。”
言罢前事,谢定夷抬步走到了帐中的沙盘边,将一面代表着中梁的小旗插在了西羌前锋营寨的位置上,尔后指着不远处流经的淮澄河道:“虽然首战告捷,但西羌后备充足,实力不可小觑,如今从淮平往后推战线意义不大,万一僵持太久对我们并无好处,只有拿下淮澄河才能真正抢占先机——”
她环视周边诸人,问:“谁有良策能在开春前夺下淮澄河?”
第50章
在场各人中,谢定夷最信任的莫过于她亲封的骠骑大将军朱执水,此人历经两朝,用兵入神,当年与燕济开战时,若无他和他母亲朱梦照的一力支持,她所遇到的阻碍远不止当年那些,只是打仗最讲究天时地利,朱执水常居凤居,对此地的境况不甚了解,即便有心想要出谋划策,也不敢贸然开口。